这次大朝会比往常略略长了些,直到巳时中,皇帝才回到乾清宫,听得御驾回宫的传报声,高绍全顿时紧张起来,李公公自然也知道那些第一次面圣之人紧张的心境,笑了笑道:“不用紧张,陛下平时还是很和气的,到时候见了陛下,不要多话,陛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只是见一面,交接些事宜,不用太过小心谨慎的。”高绍全点点头,看着李公公那副慈祥的面孔,无形之间,他倒是轻松了许多。
李公公进去不过一刻钟,就过来传唤高绍全了,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看高绍全,微不可查的颔首,轻声道:“你二叔又恼了陛下,这次面圣切记不要提你二叔。”高绍全怔了一怔,二叔此次上朝其实就是例行公事,怎么会恼了皇帝?他微微蹙眉,李公公,伸出手在他的手心中写了个辽字,高绍全瞬间明白过来,高元一直都反对速平辽事,而皇上则一心平辽,二叔这次肯定是当朝又提出了缓征辽之事,皇帝必然会大发雷霆。
容不得他细想,只是片刻功夫,他就已在乾清宫中了,高绍全不敢怠慢,一撩长袍,叩首道:“微臣高绍全叩见吾皇万岁。”
一片寂静,若不是有沙沙的书写声音,高绍全甚至都要怀疑这偌大的乾清宫根本就是空无一人,整个气氛都有些凝固,他也不敢再多言,只是恭恭敬敬的伏在地上。
一刻钟,或者更长些,一声重重的一哼,把高绍全激起了一身鸡皮,“你就是高绍全?”久居上位的声音,威严庄重,同时那声音又如有实质,压的高绍全不敢大声喘息,“臣就是高绍全。”勉强的回了一句,高绍全感觉上衣都微微有些湿润了。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皇帝渐渐放缓了语气。高绍全也依言缓缓抬起了头,在不过十步远的御案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没有皇冠,也未身穿龙袍,只是常服,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的样子,面色很是沉静,却不怒自威,修剪得体的三缕短须垂在颚下,一对剑眉倒是颇为抢眼,极为精神的国字脸,双目如鹰眼一般有神,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英挺的美男子,高绍全心中暗暗道。
皇帝也在打量他,高绍全今日只是一身白袍,裁剪得体,宽袍大袖,很有魏晋风度,双目如星,昂昂然很是挺拔,虽跪在那里却也是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世家公子的气度,想必是刚刚蓄须吧?淡淡的八字胡非但没有破坏他的贵介公子的气质,反而增添了三分成熟,皇帝心中暗暗点头。
他突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高卞,当年不过刚至而立之龄的高卞也是这般英挺不凡,只是多了几分稳重和成熟,少了几分稚气与青涩,皇帝有些发怔,当年他还只是个皇子,年岁尚不及弱冠,先帝为他亲选的授业恩师就是那个不过三十许的年轻翰林编修,而今,转眼间已是三十余年已过,自己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原来我也老了?皇帝低低一叹,看到这些自己的晚辈也已这般成熟,他突然有种老了的感叹。
“陛下。”身边伺候的李公公低低唤了一声,把皇帝的思绪拉了回来,微微摇头,皇帝甩去了一瞬间的感伤,威严再度笼罩在这位帝王的身上,他低低问道:“听说你是天平六年江浙的解元?怎么去年没有进京参加秋闱?”
“臣不敢欺瞒陛下。”高绍全恢复了镇定,一字一语的说道:“臣遇奸臣构陷,下狱待死,幸得我父亲部将相救才逃出来,之后高邮又被屠城,母嫂妻子皆死于非命,臣也无法参加科考了。”
“嗯,朕知你全家蒙此大难,也幸得太傅在天之灵护佑,你才能留得一命。”皇帝显然对高邮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他手握成拳,忽而舒展,忽而紧握,许久才长出一口气道:“朕再问你一句,你需如实回答,救你之人,也就是你父亲以前的故旧到底是谁?”
“逆贼刘百户刘轨。”高绍全未加思索直接答道,这些天与高元相谈,高元也告诉他皇帝心中至少有六七分数,若是再作隐瞒,就是太过了,这时候只能如实回答,皇帝才能打消疑心,高绍全又道:“臣乃先大学士之子,沦落贼巢已然有损清名,更不敢有欺君。”
“若是有一天朕让你提兵剿灭刘百户,你可愿意?”
“愿意。”高绍全微微一笑道:“公是公,私是私,刘百户乃逆贼,臣与贼势不两立,最多就是对刘贼余部多加招抚,却不敢徇私。”
“呵呵,不错,公是公,私是私,你们高家一向公私分明,也正因为如此朕才敢用你们。”皇帝赞许的点点头,高绍全连忙叩谢,皇帝笑了笑又道:“不过朕可不打算让你现在就去战场,你还是太嫩了些,你帮朕的太子训练好东宫六率,那就是大功一件。”
皇帝扫了一眼高绍全,依稀中,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恩师,那个忠直的老臣,那个被逼去辽东为国戍边却毫无怨言的宰辅,微微点头,皇帝又道:“回京也有半个月了吧?可有什么想法说与朕听听?”
高绍全连忙从怀中拿出早已写好的折子,递给李公公道:“陛下,臣这些日子来深思熟虑,不敢有一日怠慢,对于练兵的想法都写在折子上,请陛下过目。”
皇帝取过折子,却并未翻开,只是扫了一眼,放在桌案上又道:“东宫六率如今完全就是空架子,首等大事就是兵源,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奏来。”
“是。”高绍全不敢怠慢,一字一句的小心说出自己的练兵计划。
其实归结起来也就几点,以即将入京的一万陈州军为基础,先组建两个率,其次就是从各亲军借用将官整练新军,至于兵源,则多在各县乡民中征召,以老兵带新兵,老将官带新将官,尽快让东宫六率基本成型。
皇帝显然也是个知兵的,连连点头,末了,突然问道:“为何不直接从朕的亲军中选拔新兵补充呢?”高绍全对答道:“陛下的亲军负责京师戍卫,岂可轻动?”
皇帝微一沉吟,这才打开高绍全递上来的折子,仔细看了起来,这篇奏折不算长,也就千余言,不过条理清晰,皇帝看的连连点头,约莫过了一刻钟,才重新抬起眼来,打量着高绍全,似笑非笑的道:“你这少用世家之言恐怕会得罪不少人啊?”
“东宫六率是太子的亲军,不是世家的。”高绍全果断的答道,又小心的说道:“至于多用乡野之民,则是因为乡野之民多为贫家子,更易训练,给他们一些军饷就可换得他们的诚心效忠,所以臣以为当多用乡野子民。”
皇帝满意的合上折子,对于少用世家子弟,他是最为满意的,至于兵源是出身市井或是长在乡里,他倒不是很关心,他可不想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东宫六率被那些世家安插子弟,想了想又缓缓说道:“朕倒是知道有一个地方你可以招到不少士卒,你可以去试试,你招到多少,那东宫六率你就建几支,朕相信只要你有心,甚至完全可以拉起整个东宫六率。”
一丝惊喜从高绍全的心中浮起,东宫六率全军近四万人,加上内军四率,那可就是整整六万人,有了这六万大军,何惧两淮野心勃勃的梁王?皇帝看出高绍全急切的模样,笑了笑道:“就是不知你敢不敢去。”
“臣敢!”高绍全斩钉截铁的道,皇帝摆了摆手道:“先不用这么早把话说的这么死,朕说的可是三边的三十多万流民,那些流民中整训出几万军队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稳住这三十多万流民。”他双目激光一闪,盯着高绍全一字一言的道:“其中凶险不必多言,你也知,朕只问你,你敢不敢去?”
流民?一丝苦涩浮上高绍全的唇角,流民的确是最好的兵源,可也是一颗危险的炸弹啊!一着不慎,就是动摇三边,到时候自己纵是万死亦难赎罪啊,然而…相对而言,这也是东宫六率迅速组建的最好机会,他有些犹豫。
皇帝看出他面色中的犹豫,心中暗暗一叹,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流民自古以来就是难以解决的问题,稍一不慎,这流民就会成为叛乱之源,所以每朝都会想方设法的设置严密的编户制度,防止流民出现,然而一旦遇得大灾荒,或者兵乱,流民必然会大量出现,每朝都没有太多办法去治理流民,历朝历代亡于流民叛乱的还少吗?秦之亡在于陈涉吴广聚义,汉之亡有绿林赤眉,前朝之亡,同样也是黄巢率领百万流贼四处征伐。
其实治理流民一直都是个棘手的问题,历朝历代治理流民相对比较成功的也就是曹魏了,屯田淮南,练兵成军,使流民安居乐业,绝了动乱之源,而此次流民大量出现在三边,皇帝想到的第一个方案也同样是练兵和屯田,只是苦于连年兵患,很难有所作为,所以皇帝才一时冲动,想让高绍全以补充东宫六率为名,吸收流民精壮,之后各地州府就地安置流民,屯田于边,若是行事有效的话,不几年,不仅北边的流民问题可以解决,朝廷也可以得到数十万忠于自己的军民,只是…这个担子谁敢承受了?皇帝瞬间想到了一个人,在诏狱里的那个人有勇有谋,而且长期戍守三边,对三边最是了解,只是…他同样担心,一方面担心文武百官激烈反对,一方面就是长期掌握三边流民的话,高元一旦有了异心,何以治之?纵然高元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也难免会出现将士给他做好龙袍的事,这位皇帝可没有忘记前几代朝政更迭的故事,就连本朝太祖当初起事,也是那些将官给他披上了黄袍。
到了一定的位置,忠心是不可能抑制住周边将士的劝进的,皇帝很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到用高绍全,高绍全年轻,对三边又不熟悉,更没什么亲信将领,自然不虞他有异心,只是,皇帝忘记了一点,这个治理流民之事,实在是有点责任过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