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迷雾中,雪凌澜一行来到了花梨峪,从这里开始,沿着南北走向的苒山,每隔数里都有一个哨岗,雪凌澜在脑中还原着苒山的地图,凭借羽人极佳的视力,很快确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就听罗砚伦的斥责声响起来:“站那么高是想被哨兵逮住送给万东牒吗?伏低身子,往前走四步,你去侦察一下。”看到雪凌澜不知所措的反应又皱了皱眉,“让你伏低!你以为还在秋叶京吗,蠢货!”
雪凌澜面色微红,她从没做过类似哨兵的工作,第一次尝试就被人冷嘲热讽,纵是有皇家的涵养也难免有些恼怒。但这时候容不得她气愤,她将身形更加紧贴地面,缓慢前移,直到花梨峪出现在视野中。她没发现有哨兵裸露在外面,只有事先码好的箭垛和瞭望口,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仔细观察。
与美丽的名字不同,花梨峪是一处彻彻底底的险地。百丈高的悬崖峭壁之上,生长着一种特殊的植物,名曰花梨。它们的花期很短,从最初的星星点点不出几日便会扩大到手掌大小,那些不断绽放开来的伞盖如同成簇的白梨花一般耀眼。那是它们短暂的一生中最好看的时候,但同样也是它们生命的终结。当花梨的根茎再也无法支撑花盘重量的时候,花梨便会从空中坠落,原本的花茎也会迅速枯死,所以,它又叫花离。
但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属于植物,而是一种菌类,这种菌以岩土为食,它们的汁液对岩石有着强烈的腐蚀性,它们生长在岩壁上,周围的岩体便会因为花梨的坠落而不断崩陷。那些包含在褶皱中的孢子混在海水中,并通过海水拍击岩岸又回到了石壁上,循环往复。以至于整个花梨峪的悬崖峭壁最为陡峭,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她之所以清楚这些东西,还是因为她前任的舵手,月信川。
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雪凌澜的心里依然非常难受。这花梨峪,是月信川留下的关于苒山的唯一记忆。
苒山的花梨之灾,一个雨季便能让花梨峪的水土流失将近一尺,月氏族长月长生临危受命来到这里时,正是花梨泛滥最严重的时候。精通地质和植物的月长生勘测了地貌,命人在数个关键位置栽下苦杉稳固水土,这才解决了花梨危机。见识到苒山的军容和飘扬的白荆花大旗,一腔热血的月信川希望留下来,却遭到父亲的喝止。
临走之时,月信川恋恋不舍地看着花梨峪的夕阳,把一株兰槎木栽在花梨峪西南边的角落,遥望着自己的故乡兰沚。
那上面,刻着月氏之名。
那时的月信川,多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海军的一员,这样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往自己热爱的大海。
如今雪凌澜真正面对它,却有说不尽的嘲讽。
她探头望去,茂密成林的苦杉之中,果然有一棵参天的兰槎木。
多少年前月信川曾在这里栽下它,而今已经亭亭如盖,苒山却已不是当年的苒山了。
而他们两人,也永远无法回到从前了。
这个时候雪凌澜突然有一种冲动,她要去看看当年月信川留下来的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冲那棵巨大的兰槎木挪了几步,却被罗砚伦生生拽了回来。
“你要毁了我们的计划吗?”罗砚伦冷冷地说道。
“我只是想……”雪凌澜强忍着心里的悲痛,牙齿紧紧咬着,却又无力反驳。
她只能远远地望着兰槎木的树干,视线所及始终没有找到月信川留下来的痕迹。她看得越仔细,就越有别的心思挤进她的脑海,她透过那些斑驳的树皮,仿佛看见了月信川沉入海底,低低地垂着手,哭泣着坠入命运的尽头。
大概是海风将那处不起眼的痕迹侵蚀了吧,连那年幼的梦想,也一块儿都消失了吧。
他终有一天加入了海军,却没有如愿在大海上驰骋,命运困住了他的脚步,把他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那份手谕是否有用,雪凌澜自己都不知道,在那片大陆,已经没有人会在意那几句可笑的话了吧,即便月信川从海中侥幸生还,他又能去哪儿呢?
兰沚没有了,秋叶也没有了,到最后,连最信任他的人都没有了。
“放下了吗?”罗砚伦的声音传来,虽然冰冷无情,但也让雪凌澜慢慢平静下来。
雪凌澜轻拭眼角,月信川的记忆也随之消散。
“我本想换个角度勘察。”雪凌澜稳住了心神,指了指远处那座哨岗,又补上一句话,“在这里我不能确定敌人的状况。”
罗砚伦不置可否,雪凌澜没有再往那棵兰槎木多望一眼。
她不知道,那棵粗如桅杆的兰槎木的底部,确实歪歪扭扭地刻着简单一个“月”字,那是幼年月信川的笔迹,刻下的每一刀都饱含着轻狂而又炽热的梦想。
而那个字的旁边,纷乱的灌木丛中,安静地躺着一个带血的海贝。
经过雪凌澜的侦察,三人借着植被的掩护,沿着一条最安全的小路向哨岗那边摸了过去。
影龙号及迷雾已经在戟月港引起了骚动,苒山进入战时状态,信鸟飞过苒山上空,将战时布置传达,南部的戟月港,北部的丧流港,东部的新月滩如今全军戒备,俨然一副固若金汤的样子。而西面苒山深处,仅凭陆擎三千兵力难以彻底覆盖,想从中撬出一条缝来,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这对于罗砚伦来说是个好事,他要救的人在苒山深处,他可不想在这险地之中,除了要对付那个人,还要对付蜂拥而至的人族海军。
所以,他们这次来得悄无声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说是哨岗,其实不过是个数丈高的防御石塔,在塔上可以轻松看清花梨峪以下的大片海域,但影龙号来的时候乘着云中雾的幻影,没有被这里的海军发现。即便羽人的视力极好,影龙号也像是根本不存在浓雾之中。
罗砚伦将下巴枕在石塔下方凸起的砖石上,前胸紧挨着石壁,整个人如同蜘蛛一般贴在城墙上,快速地向上攀去。他的腰上别着短剑海流火,而魏江河则把在哨岗的门口,反向擒着匕首,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青涩的大男孩,一旦拿起刀来,也显得勇悍十足。
哨岗里响起了人走动的声音。
魏江河立刻将身体隐在身后的大树旁,却发现雪凌澜也在这里,她一声不吭地握着一把短刀,双眼中丝毫没有任何畏惧。
魏江河向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杀人的事情,让我们男人来。
然而雪凌澜没有回应他,她屏息凝神不动声色,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哨岗中出来的那个人,此时正摇摇晃晃地走近,醉眼蒙眬,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这是个容易得手的目标。
魏江河刚要摸上去,却被雪凌澜一把抓了回来,她摇了摇头示意他原地待命,不一会儿,另一个比较瘦削的男人也从那哨岗中走了出来。
他先是警惕地看向身边的树林,敏锐的眼睛像鹰一样在雪凌澜和魏江河所在的位置扫了好几遍,并转身向这边走了过来,雪凌澜紧紧咬着牙,手心快要沁出汗来。
“二哥,你干吗去?”先出来的那人突然喊道。
“我总觉得之前的大雾有点奇怪,”瘦削男人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加快脚步往这边走来,“老五,戟月战区刚下了命令,多点心没坏处。”
“我看你就是太敏感,那狗夫长把我们兄弟五个扔到这种鬼地方,分明就是怕我们抢了他们功劳。也不是我说你,他们都这样了,你认真给谁看?”
听到这里,瘦削男人的脚步也停了下来,表情中同样有些不甘,他望着站在花梨峪脱下裤子朝大海尿尿的老五,真怕他一下没站住摔到海里去,赶紧往他那边跑去。
看来这哨岗之中,有五人把守,外面两人,那这哨岗中还有三人。要想从这里过去,难免要动手,雪凌澜想抬头看看罗砚伦的行踪,却发现他不见了。
罗砚伦手脚并用爬上石塔,一个侧身翻进了瞭望口,瞭望口只有码好的箭垛,从挡墙看过去,还能看到站在花梨峪崖顶的两人。
“你喝多了,小心点,别掉下去。”瘦削男人扶着歪歪扭扭站着的老五,浑身的酒气惹得他一阵皱眉,“这儿风大,尿完得赶紧回去,否则邱老大会担心的。”
“我就尿个尿看把你给吓的,又不是尿炕的小娃子……”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旁搀扶着他的薛老二突然一下子向前倒了下去。
“二哥你看看你,还说我,你自己都不注意。”老五喝得太多了,分明没有注意到插在瘦削男人头上的那支箭,那箭从后脑贯入,直接从嘴里穿了出来,让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就从崖上坠落。老五还以为是跟他开玩笑,却忘了一旦从这上面掉下去,就十死无生。
“二哥,你在下面等我一会儿,我这就拉你上来……”老五毕竟喝得太多了,有些神志不清,他趴在地上,伸手使劲地往悬崖边上够,但瘦削男人早就坠入海水中去了,哪还有影子?醉汉摸不着二哥的手,心里着急,就想再往前一步,结果一个不小心,也从崖上面摔了下去。
罗砚伦站在瞭望口,手里还擎着一根箭,他没有用弓,单纯是用臂力把这支箭掷了出去,因为绷紧的弓弦声会引起这里老兵的注意。见醉汉坠入崖下,他便没有再管,整个身体垂直而下,沿着石塔的内部通道跳了下去。
他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快到三个人族守备军都没来得及准备,罗砚伦一刀就结果了其中一人的命,海流火划开那人的胸膛,黑色的火焰环绕在他的周身,那人肚子里的血“刺啦”喷在上面,发出滋滋的水汽声。
“四弟!”有人倒下,不禁激得余下二人怒发冲冠,纷纷拿起刀来招架。罗砚伦挡住其中一人的刀,在半空中翻转了半圈,一脚把他踢了开来。
“有人入侵,这里我来挡着,老三你快去报信儿!”其中一个虬髯汉子用蛮力将罗砚伦撞飞出去,一把大刀被他擎在手里,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如同苦瓜经络。
“我乃苒山戟月港战区花梨峪哨站守备队长邱东捷,杀我兄弟者何人?”
“罗砚伦。”他低语一声,杀性潜伏在眼神中。
听到这个名字,那邱东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眼前这个人弓身蓄势,右手反握的短剑正摇曳着深黑色的凶光。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原因,他感觉他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整个都笼罩在一股凄冷的黑色火焰中,而那火焰好像下一刻就要吞噬掉自己。但此人刚刚亲手杀死了自己的过命兄弟,苦杉下的结拜犹在眼前,这份仇,怎么能不报?
“江湖宵小杀我兄弟,为兄者岂能容你!”
说罢他提刀向前,与罗砚伦的刀锋撞在一起。邱东捷怒发冲冠,早已忘掉了任何章法,现在刀握在手里,用力手法却像是用锤,每次下刀时都恨不得使出全身的力量向下砸压,刀锋锤裂了一旁的桌几,也顺势向着罗砚伦扑了过来,像一只搏兔的巨狮。他看到罗砚伦手中短剑比较短小,以为招架自己这种大开大合的刀法应该会有些吃力。但没想到,他的刀势上虽带着千钧之力,但刀砍上罗砚伦的短剑,竟像是砍在了铁毡上。重刀落下,金属相击,却没有爆发出一丝火花,海流火上附着的黑色火焰吞噬了一切,也顺势黏着上他的长刀。那一刻,邱东捷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老四被人开膛破肚的场面,罗砚伦残酷的笑容如在眼前。
罗砚伦硬接下邱东捷的刀锋,虽有海流火在手,但依旧被震得虎口发麻,忍不住心里赞了他的勇猛。他的嘴像是恶鬼一般咧开,眼中燃烧着兴奋的光芒,一步一步向着邱东捷走去,手中的海流火冒着滋滋的冷气,像是随时都要爆裂。在他不断向前移动的过程中,戒备的邱老大感觉整个哨岗的温度都开始下降了。
“你听着,老子不是宵小。老子,是影龙。”
已经退到哨岗楼口的老三此时比起邱老大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只看了海流火一眼,就被那股莫名的凄冷和恐惧震慑住了。他心里清楚,邱老大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对手,他们需要支援,花梨峪有敌来犯,他必须把响箭射出去,那样他们兄弟几人才不会白白牺牲。信号箭被他抓在手里,竟然有些烫手,他紧紧地抓着箭,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兄弟五人,就数他最为胆小,以前有老大老二在前面顶着,他的箭就射得特别准——他是个绝佳的射手,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便能百步穿杨。但一旦有人干扰他,他就完全不能集中精神,他怕死,恐惧让他无法拉紧弓弦,尤其是现在,他正在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恐惧掌控着,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竟然没有力量拉开那副弓!
该死该死!他在心里默念着,邱老大正在跟强敌决斗,老四被那恶人所杀,老二、老五可能还在哨岗之外生死未卜,他却在这里畏畏缩缩的,不能帮上一点忙。前面就是出口,他一出门便要向天空射出响箭,只要那支箭放出去了,方圆几里的哨岗都能接到预警,定能将这些可恶的海盗绳之以法。
出口就在眼前,燕老三用哆嗦的手拉开大弓,箭被他捏在手里,终于让他有了点底气,他吆喝一声,大步跨出哨岗,就对着天空放出最后一箭!
但他还是慢了半拍,就在跨出哨岗的瞬间,魏江河的刀也到了眼前,下一刻,他觉得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世界在翻转,他的头在空中打了几个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过幸好,那支箭被他射了出去,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给他们兄弟五人陪葬。
魏江河皱着眉头,把匕首收了起来,他看向身边的雪凌澜,有些不好意思地摊了摊手。
雪凌澜的光翼像雪片那样淡淡地消逝飘散,她把手中的箭丢在一边——在箭射出去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凝翼把那支箭从半空中捞了下来。雪凌澜刚要说话,被从天而来的黑色身影打断了。
罗砚伦浑身浴血地出现在两人的面前,魏江河冲他微微笑了笑,罗砚伦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从哨岗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一声不吭,这一路上这样的哨岗有许多,若是有人拦在前面,他就像是修罗一样毫不留情地将人杀掉。
在海上纵横了多少年,都是这么一路杀过来的。
他们崇尚自由,却始终背负着血和仇恨。对他们来说,生杀予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魏江河也总是陪着他,随他出生入死,鬼门关上走一遭,回头报之以淡淡的微笑。
提刀对剑,风来雨去,向死而生,却也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