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初春早晨。在帝国的中枢城市长安城里,第一缕晨曦才刚刚跨过二万万秦里的距离来到城市的上空。穿过透明的玻璃窗,射到窗台上。
大街小巷已经有了人迹,那是早晨上班或者下班的工人;执勤巡逻的士兵刚刚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军营;推着板车的小贩哈一口热气,拎着冰冷的饭勺,从热气腾腾的保温桶里舀出一碗热粥;街边的店铺拆下活动的门板,年轻的伙计打扫着店面……
这座巨大的城市,度过了又一个夜晚,从睡梦中醒来了。而这个帝国的主人,也缓缓睁开了双眼。记忆清晰而明澈,仿佛只是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他看到了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愤怒、悲伤之后,就是深深的无助感。他很累、很想休息一下,于是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软榻上。周围站了一圈的人。有身穿白袍,叫不出名字的医师,也有熟悉的面孔。比如贺八方、王素以及——孙铿。
身体此时传来了强烈的不适,喉咙处像被割开了一样的痛楚。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但这个时候,乔季俯身到他的耳边,低声道:“陛下,请尽量不要说话。昨夜情况紧急,我们不得已切开了您的气管。”说完,老医师把一块沙板放到赢晚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掌,按到沙板上。
数道目光齐齐落在皇帝枯瘦的手掌上。赢晚的目光从贺八方的脸上开始,依次梭巡了过去。手指在沙板上迟疑了片刻,终于写下第一个字——“蜀”。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用什么说辞来把皇帝陛下蒙混过去。期冀的目光仿佛像一根针,刺的贺八方面皮生疼。他沉默了几秒钟,欠身道:“昨日我们已经与蜀州方面重新建立了联系。目前大部分难民已经逃亡到剑门关,荆州之乱已经平定,部队正在集结,准备驰援蜀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陛下。”
贺八方说得全都是真话,但有些事情他没有说。比如剑门关目前混乱的局势,比如赢庸已经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又比如广武大将军的重病。哪些事情该说,哪些事情不该说,虽然几人事先并没有讨论,但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让赢晚舒心的答案。
赢晚听着贺八方汇报,犀利的目光却在孙铿的脸上停留。孙铿用眼神表示贺八方的回答都是真实的,赢晚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他抹去沙板上的“蜀”字,又写道:庸。
皇帝心中最关心的除了外患,便是内忧了。不过这个问题有点刁钻,该如何应对才好?或者说,该如何回答才会让皇帝陛下宽心,让他安安心心的养病亦或死去?三权分立的格局才刚刚形成,就要变成一个笑话了么?
贺八方沉默不知该如何应对,王素责备的望了他一眼,沉声道:“放弃幻想,准备打仗。”
‘应如是。’赢晚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手指在沙板上快速的划动,写了三个潦草的字。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孙铿的身上,迟疑了很久,手指无意识的划着。显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想说什么?”孙铿柔声问道,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写就是了,我都可以告诉你。”
赢晚微微点头,手指颤抖着在沙板上划拉。
‘我……会……死……?’
赢晚的话直指生死,贺八方答不出,王素同样也答不出。坦白的话,皇帝恐怕会万念俱灰;曲意委婉,又有什么意义?
“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想。”羽衣俯下身,贴在赢晚的耳边低声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帝国有我给你看着,放一百个心好了。”
也许是听到了羽衣的保证,赢晚的神色稍微轻松了一瞬。贺八方趁机躬身道:“陛下,在您昏迷的期间,我们已经决定让长公主殿下暂监国政,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成立战时内阁……”
赢晚吃力的举起了手,轻轻摆了摆作出一个“禁止”的手势。贺八方顿时闭上了口,等着赢晚给出他的意见。
‘请……太皇……太后共……监国事……解散……内阁……罢……右相……急招萧南……里……双相……执政。’
赢晚一心一意的在沙板上写字,全然不顾贺八方已经惨白的脸色。如果皇帝陛下就这样在沉睡中死去,如果他不着急让已成定局的内阁从皇帝口中变为无可更改的法理事实。那么也许就没有现在让他骑虎难下的局面。
赢晚与他是牢不可破的联盟,但那毕竟是从前。而现在,生命危在旦夕的皇帝陛下,谁都猜思不透他的念头。冷汗从贺八方脸颊处涔涔渗了出来,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死死盯着沙板上潦草的字迹。“解散内阁”四个字,如此刺眼。
“都依你。”羽衣轻轻将垫在赢晚手掌下的沙板撤去,柔声道:“都听你的,这就给萧南里拍电报,让他回帝都。”
赢晚的目光追着沙板远去,仿佛得不到糖果而有些丧气的孩童。他似乎没听到羽衣的宽慰,闭上眼睛把众臣关在视线之外。
……
“贺左相今天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王素低声嘲弄道:“真没有想到他这么一个冷静睿智的人,居然也有犯傻的时候。这下好了,之前的会谈全部作废。要是皇帝陛下奇迹一般的好起来,他这个左相算是做到头了。”
“指望陛下好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孙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衰之症,看起来更加像是回光返照。我们要做好他突然离世的准备。政权的平稳交接,在这节骨眼上,最好什么乱子都不要出。”
“萧左相终于要回来了。”王素道:“贺八方怕是没有想到陛下会来这一手。他好容易统治了勤政殿,左相一回来,立马就会有一半的人反水。太皇太后掺和朝政,羽衣也没有一家独大的机会了。他这次醒来,看上去没有交待后事,实际上把自己的身后事都算清了。只要熬过这几个月,等他的孩子生出来。新的帝王就会登上帝位,长公主也好,太皇太后也罢,都是为他的后代做嫁衣裳。”
孙铿舒了口气道:“若是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问题是中间会出现长达数个月的真空期。国不可一日无君,这道理赢庸和另外两位亲王都明白。无论他们哪个进了长安城,监国的羽衣和太皇太后都得靠边站。赢晚这是在赌,赌他两个叔叔没那个胆量南下,赌我能不能把赢庸掐在剑门关。赢庸进京,我马上就得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他那两个叔叔进京,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局面。早晚而已。”
“所以羽衣继位对你最为有利。”
“这个世界上懂我的人不多……”孙铿放下茶杯,意兴阑珊道:“羽衣几乎就是最后一个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羽衣当了皇帝,你的权力和地位都会遭到一些人的压制?”王素似笑非笑道。
“权力、地位……”孙铿沉吟着,摇摇头道:“与更高的目标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先帝恐怕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竟然会是现在这般模样。”王素低叹道:“羽衣会成为这块大陆上第一位女皇帝……这让我这个看着她长大的老家伙每一次想起来都甚感不可思议。”他顿了顿,望着孙铿道:“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所谓更高的目标是什么?也许我能帮你提前实现呢。难不成,是你想……”
王素这话,近乎诛心。
孙铿却只是微笑的回望着他,像在看一个傻子。这眼神让王素有些恼羞成怒,作色道:“不好女色、不贪恋权势、不爱钱……你这人真让我看不透。如果你不想篡位,那这个目标一定比做皇帝还难。让我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做皇帝还困难的事情吗?”
“太多了。”孙铿笑道:“比如征服我们脚下的这颗星球?或者把大魔神王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人力时有穷尽,做不到的事情那不叫目标,叫做空想。”
“无论大目标还是小目标,都得一步一步的去实施。”孙铿低声喃喃道:“而现在,我们最期望达成的小目标,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大将军阁下。勤政殿最近不太平,该让那些上蹿下跳的小丑们安稳一段时间了。”
“第三卫已经开始调动。最晚今天夜里,就会进入帝都。”王素端起茶杯,眼神中露出凛然杀机。“有他们在,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
贺八方紧走了几步,躲进亭子里。几个医师表情沉重的小路上走过,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窥视着他们。
几步之外就是皇帝的寝宫,现在是长公主的居所。他心里敲着小鼓,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乔季告诉他,自从皇帝苏醒过来以后,精神渐好。中午的时候甚至喝了小半碗米粥,也许真的是上天垂怜,让奇迹降临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心里却沉重的很,陛下已经不是那个陛下了。
也许在他重病之前,还能上演一部名为“君臣相得”的童话剧。然而现在,皇帝的心里恐怕早已经将他自己和其他所有人都当做了棋子算计。只为了一件事,就是保证他和他的后代们的地位稳固。
他必须要作出选择!不仅仅要阻止萧南里回到帝都,还要确保已经达成的协议顺利维持下去。而达成这一切,势必要做一些交易,妥协乃至牺牲。而在那之前,他必须要找到一个更加适合自己依靠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