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蓉站在一旁，死死地盯着孟岩，目光中是深深的戒备。
三人暂时安顿下来。有孟岩在，纳兰蓉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弄得江尧十分尴尬，不得不在两边打圆场。夜色渐深，江尧只觉困意不住涌上，几乎已经支撑不住。过了这日，离纳兰蓉出嫁也不过两日。相信朝廷很快就会注意到，派兵出来搜寻。到那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庙宇中没有烛火，十分黯淡。纳兰蓉和江尧靠得很近，但最终还是维持在一个微妙的距离。孟岩站在一边，道：“今日就暂且先休息吧。公主殿下连日劳顿，请安心入睡，不用多想。今晚我执第一班岗。”
即便以往在“鸦羽”时，也向来都是如此。孟岩在部下面前指挥若定，江尧就负责在后面装大尾巴狼。他不知何时已经养成了依赖孟岩的习惯，仿佛只要有他在，自己就丝毫不用担心，只需舞刀弄枪便可。
江尧应了一声，便闭上双眼，立刻睡去，连日的疲劳如泥沼般将他包围。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孟岩把江尧唤醒。此时月亮已升到正当头，只是天空中处处是乌云，月色也显得昏暗。纳兰蓉靠在旁边，呼吸平稳，看样子已经睡熟。两人没有过多交流。江尧站起身活动了一番，走出寺庙。冷风吹在身上，寒意彻骨。
孟岩在寺庙的另一边躺下，也很快便入睡。江尧百无聊赖，开始欣赏纳兰蓉的睡颜。她身体蜷缩起来，显得十分娇弱，令人心生怜惜。但江尧也十分清楚，以自己的地位，早已不再有资格对纳兰蓉怜惜了。这件事结束后，他要么变成“鸦羽”审讯室里的尸体，要么变成被通缉的要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和女子产生另外的交集。
又过了两个时辰，他轻轻唤起孟岩。孟岩睡得不沉，一碰便立刻睁开双眼。江尧比了个抱歉的手势，随后躺在孟岩睡的地方，借着他的体温，又昏睡过去。
这一回他又做了梦。还是那条阴暗的街道。他奋力冲杀，身旁的尸体越积越多。但一身红裙的纳兰蓉却仿佛离他越来越远，被不可见之物拉扯向远处。纳兰蓉伸出手，呼唤他的名字。女子的声音被迷雾遮断，愈发朦胧而难以辨认。
“江尧……”
“江尧……”
他越过人堆，试图抓住女子的手。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发遥远。
“江尧……”
“江尧！！！”
他被一阵惊叫唤醒。身体出于本能的反应，他就地一个打滚。一支羽箭直插入他刚刚躺着的地方。
“江尧你当心！”纳兰蓉呼喊。
他翻身站起，用脚勾起地上的长剑，立刻抽出。又一支箭向他射来，刹那间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部，箭在空中仿佛慢了下来，他一个侧身便轻松闪过。
庙宇中不知何时已经来了十余个身穿白衣的刺客。他暗骂自己睡得太沉，居然还是纳兰蓉先察觉到了异状。女子站在一旁，抄起一块木板抓在手里，眼中全是血丝，显然这一夜她一直都在装睡。女子的心思敏锐，远在他之上，怕是早就察觉了情况不对。这才一夜未睡，就为了在关键时刻能立即唤醒他。
庙宇院墙的顶上，站着一个手持长弓的刺客。那人两箭均未射中，显然已经急了眼，弯弓搭箭正准备再射，却被喝止。
孟岩站在人群中间，旁边的刺客都已经拔出武器，呈包围之势向他们靠来。孟岩神色十分冷峻，手中提着长剑。月色之下，他的面容竟然显得那样陌生，早已不再是江尧曾经熟悉的那副模样。他熟练地打手势，示意众人准备动手。仿佛面前不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而只是个寻常的需要斩杀的贼子。
江尧咬着牙，将纳兰蓉护在身后，手中长剑紧握。也许是这几日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背叛，他已经有些麻木。深入骨髓般的疲倦，让他甚至不想去问孟岩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倒是孟岩先开口道：“最后的机会了。江尧。总长大人十分器重你，也舍不得就这么杀你。他亲口让我转告你，只要你现在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鸦羽’之内，就还有你的一席之地。”
江尧苦笑了一声，道：“你说出这句话，对得起那些被我杀掉的‘鸦羽’弟兄们吗？”他将剑指向孟岩，一字一句道：“想抓纳兰蓉走，先过我这关。”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四年之前，江尧和孟岩同一批加入“鸦羽”。两人都年轻气盛，彼此较劲。按照惯例，新人入队要有一场武技比拼。那天的天色已经昏暗，弟兄们在总坛大院周围点上火把，围坐成一圈，鼓掌起哄。所有新人都拿木剑比拼，打到任意一方认输为止。
江尧毫无悬念地击败了每一个对手，直到他碰见孟岩。以一个寻常军武人家出身年轻人的标准来看，孟岩剑法稳重扎实，防守堪称滴水不漏。江尧虽武功明显压过他一头，却连攻几十招都找不到破绽。两人都用木剑，也没法用出在昆仑里学过的那些致命的杀招。越打江尧心中越急，那时自己锐气方盛，来到北都还从未碰到过敌手，如今却要在众弟兄面前败给一个同样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让他情何以堪。
他正打算卖个破绽，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拿下这个比自己高过一头的黑发剑客。他正抓住机会要一击决胜，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孟岩的双眼。
那是一双毫无波动的、漆黑的眸子，有着绝对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冷静与淡漠。即便面对自己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孟岩依旧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他仅仅是出招，防守，每时每刻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任何犹豫。
那一刻江尧就已经明白，在执行自己的目标时，孟岩就是一台精密的机器，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零件，冷漠而精密地合作运转，将现有的实力发挥到极致。
那一战，是江尧来到北都后的首败。他的动作在关键时刻出现了滞塞，被孟岩一剑砍倒。也正是为此，孟岩从队伍中一个籍籍无名、沉默寡言的普通刺客，很快变成了江尧最重要的副手。
自那以后，两人关系逐渐密切。孟岩并不总是如他表面上那样淡漠冷峻。他也会在醉酒后大声叫骂，和江尧一起议论街上路过的漂亮姑娘。但每次开始执行任务时，孟岩会立刻变回那台机器，毫不留情、但也未曾体会过任何快感地，击杀面前的敌人。
任务中的孟岩，总会让江尧觉得不寒而栗。相处日久，他以为两人情谊早就亲如兄弟。但不曾料到如今孟岩真的会为了“鸦羽”而站到自己的对立面，甚至刀兵相向。
孟岩将剑横于胸前，摆了个常见的起手式。“总长的命令。直接杀掉纳兰蓉。”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就如他和江尧初次比试的那个晚上。“胆敢阻拦者——也格杀勿论。”
江尧深吸一口气，道：“纳兰，你站在我身边，不要走远。他们就是要取你的命，不存在活捉的可能性。”
纳兰蓉面色惨白，凄然道：“江尧，你的伤……”
“不碍事。照顾好自己。一旦打起来，我可能护不住你。到时候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