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铭焉闻听此话,脸色苍白,见方才笑容可掬的商哥,此刻却面容冷峻,仿佛铁面无私的判官,正拷问着她的父亲和兄长,心中倍感凄凉。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脚步声迫近,便听有人喊道:“师哥师姐,酒取来了。”裴子书应声走入,他身形瘦削,两只手各提着二十余斤重的酒坛,往返十里路程,却面不改色,呼吸匀称。他快步来到桌边,放下两只酒坛,笑道:“这酒才从冰窖中取出来,可惜我忘了拿酒碗,咱们就以口对坛,喝个痛快。”
四人还沉浸在方才唇枪舌剑中,一时不能收敛神思,尤是韩商性情直率,对裴子书心存愧疚,此事藏在心中,犹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哪里还能强颜欢笑。
夏铭焉只怕气氛越加尴尬,急忙解下酒坛上的蒙布,道:“小裴师弟,你快坐下来,我把你师娘烧的菜摆上,大家今日一醉方休,那些繁杂琐事……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柳儒颜将食盒打开,菜肴香味儿四溢而出,只见一条糖醋鲤鱼新鲜硕大,长长的菜碟中盛满浓郁的汤料,鱼腹被切成三个井字,表层的鱼肉翻卷过来,汤汁灌入其中,更显得外焦里嫩,喷香扑鼻。
这糖醋鲤鱼本是黄河名菜,在山西最富盛名,只因临近黄河,盛产名醋,食材所选也是地地道道的黄河鲤;眼下这条鲤鱼就近取材,虽非出自黄河,不过韩母厨艺精良,这道菜依着古法按部就班,火候得当,烧得色香味俱全,绝不逊于三晋名厨。
几人心念一转,方才的不快全都抛却脑后,沈玉舟将韩商扶下床,几人围地而坐,面露喜色。柳儒颜打开第二层食盒,正是一盘木樨瓜片,色泽淡雅,香息独特,摆在那盘糖醋鲤鱼旁,一个荤香浓郁,一个素色清芬,着实相得益彰。
紧接着,一盘清汤莲子羹也被夏铭焉端了出来,这碗羹中除了冰糖、莲子必不可少,还加了桂花、银耳、枸杞、山楂,虽说清汤,却是五颜六色,让人垂涎欲滴。
夏铭焉将碗筷羹匙递到韩商手中,笑道:“商哥,这几道菜是姑母亲自为你烧的,糖醋鲤鱼滋补,莲子羹清热去火,这鸡蛋瓜片更是姑母的拿手菜,你离家这么久,一定馋了吧。”
韩商未等她说完,动起筷子,三道菜各自品尝了一口,舌尖入味,有如古老重逢,心中不胜感激。那三人本已吃过晚饭,但见了这几道菜,不免勾起馋虫,当下也不客气,三双筷子直奔鲤鱼扎去,柳儒颜夹向鱼腹,裴子书去钳鱼尾,沈玉舟则直点鱼头,三人下手如电,三双筷子仿佛三柄宝剑,封住了那鲤鱼上中下三路。
韩商见此情形,忍俊不禁,笑道:“玉舟非池中之物,我和三哥一样,先吃鱼腹肉多之处,还是子书好,舍头取尾,谦逊内敛,不过这鱼尾融汇百味,看来子书才是咱们兄弟中最懂得取舍之人。”
三人下手时便已瞧出端倪,因而三双筷子抵在鱼身上,停箸未动,听了韩商这番话,不由得相觑一笑,各自收手。
沈玉舟笑道:“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总觉得子夏这次回来,比从前更有见地了。”
柳儒颜也道:“是啊,四弟以前可不会这么说话,可见是多了几分城府,少了几分洒脱。”
韩商稍作沉思,暗想这二人向来对自己直言不讳,可见如今的自己满腹心事,与当初那个任意洒脱的韩商不可同日而语,不禁苦笑道:“只是历经的磨难多了,做事也学会瞻前顾后,多加几分谨慎,至于什么见地,不过徒增笑柄罢了。”
沈玉舟笑道:“子夏,人总会长大,谁又能一辈子无忧无虑呢,瞻前顾后未必不好,什么事静下心来多想几遍,总好过意气用事。”他旁敲侧击,点到为止,接着道:“只要是非曲直之心不变,你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沈玉舟佩服的好兄弟!”两人会心一笑,不约而同击掌相庆。
柳儒颜笑道:“子夏如今何止顶天立地,少侠韩商已是名扬四海,天下皆知!”
裴子书也是神情大振,起身将一坛酒抱到韩商面前,道:“师哥,我听旁人传颂你的大名,心中高兴得很,你为咱们剑派立威,是师兄弟的表率,日后我若出去闯荡,便说是韩商大侠同门师弟,谁能不赏面。来,师哥,我敬你这杯!”
韩商见他一片盛情,心中既感激,又觉得惭愧,暗想这兄弟几人对自己真心相待,自己却处处隐瞒,岂是大丈夫所为!蓦然闻到酒香扑鼻,他不假思索,将偌大的酒坛捧起,仰起头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下颌流淌下来,湿透了大片衣襟,洒在伤口上,顿觉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几人见他情形激动,一时不明就里,更不知如何劝慰,裴子书只怕是那句话说错了,急道:“师哥,你身上有伤,怎能如此喝酒!”说话间便去抢酒坛,却被韩商用力夺回,目光也倏然变得犀利,直直地盯着裴子书,道:“裴师弟,你敬戴我,我心中向来有数,可我这做师兄的却不值得你这份敬戴。我……”
裴子书神色微怔,道:“师哥,你这话从何说起?”
韩商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若有事瞒着你,待你不真心实意,你还当我这个师哥是好大哥吗?”
那三人心弦一颤,柳儒颜急道:“子书,你别听你师哥乱说!子夏,你少喝些酒吧……”
裴子书神思回转,道:“我出身贫寒,连名字都没有,这‘子书’二字还是师父所赐,师哥自幼待我如手足一般,子书铭感五内,永世不忘!便真有你所说,我对师哥也是一百个敬重!”
韩商心神一荡,心中有话再也藏掖不下,正要和盘倾诉,可还未开口,却听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道:“商儿,你先用饭,子书出来,为师有话和你说。”
五个人闻声起身,转头看向洞门,只见月华下一个冗长的身影铺展进来,未见其人,也知是韩崇晋。裴子书听师父召唤,答应一声,疾步向门外走去。
韩商等人不敢擅自落座,过了稍许,听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知这师徒二人已然走远,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韩崇晋何时来到门前,听到了哪些话,这时将裴子书叫走,又要交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