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牂牃(七)

像师傅这样一个极和善极友爱的人,我不知他何以至今孤苦一人。没有朋友,亦无亲人,他像一个影子那样来去无踪。春花秋月尚有枯枝可依,他留在人世的这幅躯壳仿若镜花水月般空穴来风。我想给他身体作为依附,可身体本身并无迹可寻。在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时常看到他独倚斜阳、黯然神伤。明明暗暗的如血残阳,昏昏沉沉的打在他满目伤情的脸颊上,使他看起来又温和又寂寞。他沉浸在浮光掠影的过往中不能自拔,仿佛只有回忆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片刻的松弛。

没有我的那段生命中,到底发生过怎样痛彻心扉的创伤让他始终耿耿于怀?我几次试图帮他打开心结,但都被他温良恭俭的只言片语拒之门外。他如此甘之以醴的陷落进往事的疾风骤雨,并未想过要任何人的救赎。我伸出的双手最多只能帮他擦拭眼泪,却无以使他看到满园春光。黄昏把他寂寥的身影拉抻的很长很长,有时他比这身影还要陌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寂寞,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我知道穷尽此生,我也难以走进他的生命。灵魂只能独行,他的这条皈依路上我只是风景。

有一天晚上,我又看见他神思仓皇的凭栏远望。姣白的月色均匀的涂抹在他挂满泪滴的脸庞山,晶莹的水珠发出了与他年岁不相称的光亮。夜风拂动着他两鬓上的髯髯白发,他的面色时而凝重惆怅时而凄婉感伤。我轻步踱到他的跟前,想和他赤诚相对的深入交谈。正出神的回忆着往事的师傅,对我冒昧的打扰并未做任何反应。他仍旧保持故态的端立在那里,眼神中有十二分心碎的荒凉。看他如此凄离的境况,我的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我想要转身离去,可放心不下师傅,便语音嗫喏着喊了他一声:“师傅,是我,月儿。”

师傅面无表情的回看了我一眼,好长时间才分辨出是我来。他伸出衣袖摸了摸脸颊上的劳累后,动作麻木的躬身作揖道:“哦,是你啊,殿下。”听他语气谦卑的喊我“殿下”,我的心里反倒好似锥刺了一般痛不欲生。我们师徒二人终究是要分道扬镳了,他此刻只是把自己在心里设的那道防线表达在了口头上。我曾经以为师傅会像夜空中的启明星那样永远为我保驾护航,这时才知那样的年纪那样的想法有多幼稚。

师傅的内心深处怕是已没有了我的踪影,他所牵所挂也再不是我了。无论以前我们的回忆有过怎样的交集,从这以后都要渐行渐远了。我渐渐开始相信,生活一定会把起先就并不瓜葛的两个人分开。于我来说,他仿佛就是一条渡船。把我渡到了生命的这岸,他便如完成使命般的卸下了一切重担。在他的职业操守中,我和别的乘客没什么区别。假如当初他首先遇见的那个乘客不是我,他也一样会对他如我这般殷勤备至。一个一生只能摆渡一个乘客的舵手,他笃信命运更甚于缘分。

师傅生硬的喊我一声“殿下”便已说明,他对命运即将到来的安排并没打算反抗。我只是想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开始使用这种敷衍塞责的恭顺语气?以前他都是有外人的场合,才象征性的喊我“殿下”;只有我俩的情况下,他就和父王那样“月儿,月儿”的叫我。那个时间,他的嗓音还不似而今这般沙哑,还是那种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温柔敦厚。每个有风吹的夜晚,它们都会精准无误的几种我心涧最柔软的角落。然而,这样的问暖嘘寒终是成了绝唱。

看他吃力的挣扎着直腰,我慌忙上前扶他起来。隔着厚厚的衣袖,我的双手手心里紧握着的是他嶙峋的瘦骨。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用单手就能把我举到天空的英雄了,时间把他过早的雕刻成了另一幅模样。我背过脸去,任眼泪酣畅的流淌。师傅或也看出来了我情绪的波动,便宽心的问我:“时辰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去睡,是有什么事情要问老臣吗?”我拂袖拭去了泪水,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说:“师傅,和我说说你自己的往事吧。以前我小的时候,只知道从你这里索取温暖;现在我长大了,心下万分期望能把这份暖意加倍送还给你。”

师傅听了我的一席肺腑之言,眼眶里滚动的泪水簌簌而落。他开口想要哭诉什么,话到嘴边却只有淡淡的一句:“那殿下你都想知道些什么呢?”我把他扶到了走廊上的座椅上,又坐在他的身旁:“把和你有关的事情,都对我说说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从小到大都是你关心我体贴我,可我现在想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你了。”师傅看我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他拉着我的手,激动不已的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

师傅害怕我走掉似的用双双拉着我的双手,语调神秘兮兮的说:“殿下啊,你过来。”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到离他咫尺之余的跟前。他费力的踮起脚尖,趴在我的耳根附近轻声说道:“殿下,你相信不相信,”师傅左顾右看的寻望了一番后,又用肃穆但不乏睿智的瞳孔直瞧着我说:“我本来是突厥人。”师傅的话,着实令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他是正统的鲜卑人。父王应该知道这个事实吧?那他为什么要把我交给一个突厥人从小带大?我有些怀疑的上下审视着师傅,企图从他隆起的颧骨上挖掘出别样的命题。但见得他眉宇之隙确实有着不同于鲜卑人的粗野豪爽,额头也比我们这一族的要高很多。

师傅握着我的手的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他继续语重心长的说:“按年龄来说,我比你父王要大得多。当年你父王还未征服突厥国之前,我是突厥国君西门武定的军师。我的父王和西门武定的父王是征战多年的老朋友,那个时候突厥国才刚刚建立。每回领兵打仗,我父王都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边。一次征战中,我父王不幸被敌军的毒箭射中,临终前他将我托付给了西门武定的父王。我和西门武定两人就从此像亲兄弟一样,彼此不分你我的朝夕相处。”

师傅说到这个地方,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显然是某些艰难的记忆碎片阻止了他谈吐的正常进展。约莫过了十余分钟,师傅才全然从记忆的苦涩中回神过来。他脸上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春暖乍寒,悲喜交集的瞳孔内也是苦乐参半。我听他清了清嗓音,语气忧伤的说:“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和西门武定相安无事的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我们二人又都同时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西门武定作为君王,自然无可厚非的占有了先机。何况,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我怎忍心因此与他不欢而散。然而,那女子的肚里此时已有我的骨肉,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有孕在身的爱人反遭他人践踏。于是,我暗暗下了诛杀西门武定的决心。”

“可恰在此时,不知为何,主上慕容明突然发动了对突厥国的袭击战争。眼看着鲜卑大军就要兵临城下天崩地坼了,我便带着那个名分上已成为西门武定主后的女子私自出逃,投靠了主上。主上说只要我答应留在鲜卑国做他的军师辅佐他统一草原,就放过我和女子。我满口应下了主上,可那女子却死活不愿。她虽爱我至深,可叛国通敌欺师灭祖的忤逆之事,她说什么也不答应。她也是个凌冽的女子,骨子里的血性并不比我们这些大言不惭的男儿们少。我本想劝她念在骨肉之身,权且好生保养,谁知她竟当着我的面割喉自尽。我夺过她手中匕首时,她的身体已是比匕首的寒光还要冰凉。”

我伸手扶住了师傅不觉间快要倒下的身躯,他也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那样索性伏在我的臂弯上呜呜悲鸣。真是难为他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来回咀嚼回忆的苦涩。“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自私狭隘的一念之差深感罪恶。主上固然待我不薄,可我毕竟是叛国之人有罪之身,良心怎能就此心安理得?”师傅工工整整的立身站好,一边说着一边哭着又一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那个孩子要是能活下来,也有你今天这样大了。”

这次换成了是我握着他的双手,半是安慰半是欷歔的对他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再说了这件事情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人事可拒天命难违。我相信你那苦命的妻儿若是地下有知你这些年来内心受到的谴责,他们也一定会原谅你当初的抉择的。”师傅听我这般言语,泪水更加滂沱起来。乌鹊的叫声苍凉的悲鸣在落月的余晖中,我扶着师傅亦步亦趋的走回屋里。寒风四起,秋已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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