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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诀别

我刚从梓漆堂回到家,便有人来让我去北军居室接二哥回来。

我走出门,就看到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穿的是都尉服色,看着有几分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对我抱拳道:“在下谭蒙,奉楚将军之命,陪您去居室接许将军。”

我点点头,心里有一丝犹豫,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云归派来的,却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道:“都尉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姑娘?总觉得十分面熟……”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这才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在必方城外拦着我不让我进云归军帐的小兵。他身着都尉服色,脸上有勃勃英气,没想到才几个月不见,他已经从一个看守营门的小兵变成了浴血归来的英雄。

云归当年走的,不正是这样一条路吗?也就是在这条路上,他终于越走越高,我和他却是越走越远。

既然确定是云归派来的人,我也就不再怀疑,对他道:“天下万人,有相似也不足为怪。”

“我想也应该是我记错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像姑娘这样的人,如果见过我一定会记得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走上了马车。马车行了很久,终于停在了北军居室外。

不多时,便看到二哥走出来,虽在狱中待了这么久,他却并不落魄,一身铠甲穿得端端正正。这就是父亲曾说过的,一个将军的风度吧。但他的表情是悲伤的,目光也没有神采,只是木然地向前走着。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我又叫了一声,他的眼睛这才一点点亮起来,像是一具木偶被突然注入了灵魂,快步走到了我面前。

我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孤竹给了我解药,二哥你不用担心。”我想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却只抽动了一下嘴角,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他起初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但看到我的表情后,脸上的笑容渐渐转为疑惑。他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去马车上说吧。”

到了车上,我才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大致告诉他。

他听完,皱眉不语。过了片刻,他才道:“小妹,云归他对当年的事一直有心结,我虽看在眼里……”

“什么心结?”未等他说完,我便问道。

他犹豫了片刻,道:“当年楚国宫变表面看来十分简单,只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阴谋。孟历和李观勾结,假意帮助皇长子孟洵陷害太子和父亲,然后在太子和父亲死后又为他们平反,以诬陷之罪迫使孟洵兵行险招逼宫,最后同时除去孟洵和昭帝,名正言顺地夺取帝位。只是这看起来清晰明了的阴谋,只怕另有内情。”

我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问道:“什么内情?”

二哥道:“你有没有想过,先帝昭帝在其中究竟是什么角色,是蝉,是螳螂,还是黄雀?昭帝少年登基,那么多年都将局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就掉进了孟历的圈套?”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是说,昭帝也参与了阴谋?孟洵是捕蝉的螳螂,昭帝是利用孟洵除去许家的黄雀,而孟历则是最后捕食黄雀的猫?”

二哥点头,道:“这只是我和云归的猜测,但多半就是如此了。”

我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昭帝也想杀父亲?”

二哥道:“昭帝和父亲是年少挚友,后来又将妹妹嫁给了父亲。父亲迎娶母亲时,因楚国尚主封侯的惯例,已经封了关内侯。楚姜大战开战时,父亲受封镇南大将军,战后父亲军功卓著,已被私下里称作‘战神’,昭帝为父亲提高一级改封列侯,却仍然显得封赏不足,当时曾有无数武将表示不满。可是,楚国二十等爵制,这已经是非皇室之人可封的最高爵位。那时,父亲不过二十八岁,已经是功高震主、封无可封的地位。虽然父亲自请去临州镇守,不再参与朝中之事,又将许氏族人都留在云城,但是想必昭帝一直都不曾对父亲放心吧。”

我叹气:“这些事情,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二哥道:“我们大家本来也不希望你知道。知道了,你只怕就再也没法在楚宫开心地生活了。”

我沉默片刻,问道:“后来呢?”

二哥道:“自从去了临州,父亲就从未回过云城,即使昭帝有心对付父亲,也没有办法对父亲下手。你十四岁那年,在宣布你和太子的婚期后,昭帝便下旨让父亲去云城参加婚礼。而太子和自己女儿的婚礼,父亲无论如何也无法抗旨,只得去了云城。你的婚期,从你入宫后一直拖了四年,想必是昭帝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我听他说到这里,心里很多事情终于明了:“最后昭帝找到的那个时机,就是孟洵陷害太子和许家谋反,对吧?”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一声。

“小妹……”

“二哥,你何必一直都瞒着我呢?”

二哥的唇边慢慢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大儿子想杀了二儿子,于是父亲就配合大儿子去杀二儿子。而这配合,只是因为曾经的挚友、后来的妹婿,威胁到了皇权。可是最后,他却死在自己亲弟弟手里。而你偏偏爱着云归,你说,这样的故事,我怎么忍心告诉你呢?”

我突然想起了云归曾经说的那句话——“当年确实是我无能,也难怪会被放弃。”心里沉沉一落,顿时有种悲凉的感觉,原来他说的“放弃”,指的是被他的亲生父亲昭帝放弃。为了一场阴谋,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利用和放弃,该是怎样的心情?那些年和孟洵的明争暗斗中,他从来都占着上风,可是纵使百般筹谋,却终是没有防备自己的父亲,不管孟洵的陷害是高明还是拙劣,只要昭帝说是谋反,他又能怎么赢得了呢?

我说:“我终于明白了,云归为何这样执着于权力,因为这样的原因失去一切,他怎么可能甘心。”

二哥轻叹道:“他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有太多顾虑,无论是九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法给你安宁的生活。我只希望你可以开心快乐。”

此刻我才意识到,自从到了姜国,二哥就对我和云归之间的事情表现出了怀疑的态度,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我,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察觉。

我靠在二哥的怀里,仿佛这样才能找回一点点力气。过了很久,我说:“我已经做了选择。我现在要进宫去找云归,你先回去吧,清浅还在等你回去呢。”

二哥放开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我手里。那是一块玉佩,被宣恪捡走的那块玉佩。

我接过来,只觉得握住它的手指都僵住了。当年被我刻上去的“湜”字还留在那里,逝去的岁月似乎都藏在玉中,只是物是人非。

我将玉佩放入袖中,然后出了马车。

我对谭蒙道:“能否带我去见楚将军?”

谭蒙为难地道:“这个……”

二哥掀开车帘,对谭蒙道:“你带她去吧。”

谭蒙见二哥说话,立刻行礼:“属下遵命。”

二哥制止他:“我如今只是个叛臣,你不用对我行礼。我不过是怕你此刻拦着,云归日后会怪罪于你。”

谭蒙忙道:“属下不敢。”

二哥不再说话,随手放下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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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进入云归所在的侧殿时,却发现里面没有人,空荡荡的能听到自己清晰的足音。桌上放着一杯茶,杯盖被随意放在一旁,茶水尚冒着热气,似乎主人是匆匆离开。

这样的情形我反倒松了口气,若是在他的目光里一步步走进来,我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走近才看到,茶杯后一支笔被直接扔在了桌上,笔旁边有一张写了字的纸。我将它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

我指尖轻轻一颤,怔了片刻,取下腰间的香囊,里面是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那折痕已深,纸面发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相聚还离索。”

“相聚还离索,须信从来错。”——原来是这样。

心只觉得一阵抽痛,手里的两张纸滑落在地上。原来还有后一句,原来是“从来错”。相识九年多,虽终是走到今天的地步,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这段感情,他却说一开始就是错,将这九年全盘否定。

可是,他说的何尝有错?如果当年我没有想要嫁给他,或许许家就不会遭受那样的灾难,他也可以依旧好好地做他的楚国太子,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我从袖中取出那块玉佩,将它举起来。逆着清晨的光线,它清透温润如一汪泉水。我茫然地看着它轻轻地晃动,九年光阴里沉淀的那些记忆片段,在脑中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

九年如一梦,醒时各自归。

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我慢慢转过脸去,只见云归站在门口。他目光从地上的那张纸移到了我手里的玉上,最后停在我的脸上。

我把手里的玉佩递过去,微笑着说:“该物归原主了。”

他终于向我走过来,接过玉佩放在手心里,低头看着它并不言语。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周围的空气仿佛在一寸寸变得寒冷,要将我们之间曾经温暖的感情都冰封成往事。

良久,他终于道:“这一次,我是不是要永远失去你了?”

我没有说话。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看来我猜对了。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是那样自信,那样笃定,觉得无论我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你都会相随。所以我拼命往前冲,往前闯,总是安心地觉得一回头你就会在身后。但是那天晚上见过你之后,我一个人骑马穿过被火把和剑戟布满的宫城,被那夜风一吹,只觉得先前生出的怒气全都消散了,只剩下你说的那些话萦绕在心头。那一刻我终于开始意识到,我可能是真的要失去你了。可我却不明白,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把你弄丢的。”他两手扶住我的肩,轻轻地问道,“乐儿,我是在哪里把你弄丢的?你告诉我吧,也许我还可以找回来。”

我认识他九年,从未听过他如此软弱惶恐的语气。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抹在心头的盐粒,疼的让我无处可躲。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些年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却从来都不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然后我们就这样慢慢偏离轨迹,渐行渐远。

我道:“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慢慢松开我,语调有微微的嘶哑:“是啊,都回不去了。你要是没遇到我,如今会不会在临州城里,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要是你没遇上我就好了……”

我轻声道:“这一切或许都是命运,注定了我们要遇到彼此,然后成为对方避无可避的劫难。相聚还离索,须信从来错,正如你所说,既是从来错,我们就不该再错下去了,我们还有各自要走的路。”

“你恨我吗?”他问道。

我摇摇头:“你看到了我心里的恨和伤,我又何尝看不到你眼里的执念和不甘。”

“我宁愿你恨我。”他轻轻地将我揽在怀里,动作那样轻柔,像是拥抱着一个随时都会散去的影子。

我想起我知道他要娶宣碧梧的那个黄昏,他在我肩上流的那滴灼人的眼泪,我想起那天我说过我会成全他。

他是注定翱翔苍穹的雄鹰,而我只想做水里悠闲自在的游鱼,确实是“从来错”。

我环住他的背,贴着他的胸口说:“湜哥哥,我们要把彼此都忘了。”

“乐儿,你把我忘了就好,好好过你的人生。”他的声音无比温柔。然后他松开我,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发,浅笑着对我说:“你去吧。”说完,他便转过了身去。

他的背影挺拔高大,却在殿中昏黄的光线下让人觉得寂寥。

他选择的道路注定寂寥,那是帝王之路,终将无人可以并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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