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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逃避

天气已经放晴,又是初夏的阳光明媚。我只想静静的坐在房间里,可是连这样的安宁也不可得,几日间家里突然多了很多客人,来给云归送礼贺喜,连后院都能听到那些声音。

我站在山谷外,远远看着孤竹的那栋竹楼时,突然就觉得有点可笑,原来在这世间,我已经连一个可供逃离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来找这个我只见过几次的男子。

我唤了声“孤竹”,却没有人应声,顺着楼梯爬上二楼。门敞开着,正对门是一扇很大的窗户,窗外便是如同天然翡翠屏风般的黛绿山峦,以及倒映着碧空白云的一泓幽潭,窗下放了张小榻,孤竹一只手撑着头合衣躺在榻上,宽大的衣袖垂到了地上,旁边放着一双简单古朴的木屐。

我一时愣住,忙转身想要下去。榻上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声音,低低地问了句:“谁?”那声音慵懒,将醒未醒。

我只好又转过身去,只见榻上的男子已经半坐起来,一只手孩子气的揉揉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随着他的动作,他手臂压着的一把扇子掉落在地上。他听到声音,低头去拾,那扇上坠着一块雕刻精巧的玉勾,已经摔出了一个缺口。他看一眼,便顺手将那玉勾取下来,向窗外抛去。只听“咚”的一声,那枚价值连城的玉勾就那样落入了一潭碧水中。

那夜倚楼一曲传四座,今朝懒掷玉勾入碧波,我突然觉得,这种随心随性的潇洒背后,倒更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淡漠。

“这是上次郑国公府送的,我就说麻烦,宣逸非要挂起来。”他此时方是完全醒了,一边站起来一边问我:“长乐一个人来的么?”

我点头。

他笑着说:“也是。要是宣逸,一定会直接把我从榻上拽起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孤竹,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待几天?家里,最近有点吵。”我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又怕他讨厌别人打扰。

“只要长乐不嫌弃我这儿简陋,尽管住下吧。”他笑得很温柔,没有半点不悦的表情。

我松了口气。

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呀,都已经是黄昏了。”

我同他一起下楼,然后坐在楼前的水榭里看着湖水发呆,孤竹转身进了一侧的厨房,过了不多时,手里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走了出来。他来回几次,将菜都放在桌上,对我道:“快来尝尝。”

我高兴地走过去,嘴上却故意说道:“都说君子远庖厨呀。”

他也笑:“我又不做君子。再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要是远庖厨,我岂不是要饿死了。”他把筷子递给我,道:“来,你尝尝这盘清蒸鳊鱼。这鱼是从北边运来的,宣逸刚派人送过来还十分新鲜呢。”

我尝了一口,便愣住了。

“怎么样?我做的还不错吧。”他期待地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一时间竟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芜城与临州虽分属两国,却仅仅隔着一条天水河,想来口味也基本相同,这鳊鱼带着地道的临州口味,虽然七年不曾吃过,却从来都不会忘记。

我连连点头:“太美味了,和我家乡……芜城的口味完全一样。孤竹怎么会这个呢?”

“真的和芜城的口味完全一样?”他问道。

我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却在心里笑了,他这么问的时候,很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他眸中的笑意不减,慢慢在我的对面坐下来,这才道:“那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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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天已经渐渐变暗。我坐在二楼,吹着小风,只觉得心情变得好多了。

孤竹在擦拭他的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这张琴,墨色的琴身,莹白的琴弦,琴腹刻着两个字——却羽。

却羽,奇怪的名字。

他依旧一身白衣,修长十指拂过那琴,优雅如画。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孤竹,你为什么总穿白衣呢?”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嘛,白衣飘飘,才好迷惑你们女孩子啊。”

我不禁大笑。

他一根根拨响琴弦,语声柔和:“我出生的地方,依山而筑的城墙黝黑一片,一年中总有半年被白雪覆盖。曾有个女孩子对我说,白衣配这却羽琴,就像大雪掩孤城。这么多年,慢慢就习惯了。”

能有半年被白雪覆盖的地方,应该是在极北之地。据我所知,极北的玉雪山终年积雪,以北已难有人烟,以南的大片雪山原野倒是有极少的人定居,不知他的故乡是不是就在玉雪山附近。

如今仔细看来,确实可以看出他脸部的轮廓比较立体,眉眼略显深邃,但若不是他说,我完全看不出他和我在楚国姜国见到的人有什么区别,就连口音都听不出有任何不同,若不是知道他是谁,我还只当他是姜国的世家公子呢。

我看着他沉静的脸色,小声问道:“那个女孩子,是孤竹的爱人吗?”

他摇头,道:“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只有八岁,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你一般年纪,是个大姑娘了吧。”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声音里辨不出悲喜,可是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如同潮水般无法平息的哀伤。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也不再说话,信手弹出一支曲子。

突然我心中一动,对他道:“孤竹教我弹琴吧。”

他问道:“长乐不曾学过吗?”

我说:“小时候学过,只是那时我性子安静不下来,学得不上心,所以弹得不好。”

从前在临州时,父亲也请了名师教习琴棋书画,只是那时对这个世界的热情太多,每日总有新的兴趣,且**岁的时候渐渐爱上骑马多过于弹琴,于是每日骑马和二哥去城里城外逛,便再也不碰琴弦了。

父亲对我并不严厉,什么都由着我,宠着我,而娘亲侍弄院中花草的时间远多于管教我,所以我向来是自由自在惯了的。况且我又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不说府中,就是整个临州城,也无人敢不顺着我。

后来到了楚宫,骑马自然是不可能了,琴棋书画也要继续学习。但太后总是说,这些东西虽能怡性,却并不是一个储妃和国母最需要的,因为宫里从来都不缺才艺绝佳的女子,而我最需要的是知史明理、宽容贤良,以及如何辅佐一个储君和帝王。所以,从我进入楚宫的那天起,为了我能够成为云归合格的妻子,小到衣着礼仪,大到国策政局,太后都一直亲自教导我。

但这并不是我始终无法喜欢楚宫生活的原因。学东西、守规矩其实也没有什么,主要是时时刻刻都担着心,怕自己做得不好,失了太后的欢心,皇后的欢心,皇帝的欢心,以及楚宫中千千万万人的欢心。活得这般小心翼翼,终究只是为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为了不让他失望,为了配得上他耀目的光芒。

就在我恍神间,便听见孤竹漫不经心地问:“长乐从前是为了什么而学琴呢?”

我说:“因为女孩子都要学,因为看母亲弹觉得很优雅。”

这个母亲是平陵长公主。我的娘亲从不弹琴,在我的记忆里她仿佛一直都待在她的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平陵长公主常常在那些沉闷的午后或幽凉的黄昏,郑重地焚香沐浴,只为弹一支曲。而我被那唯美如画的场景吸引,每到这时就黏在她的身边不肯离去。

后来才明白,弹琴其实是一种无言的诉说,悲喜烦忧都在琴音里。然而,等到我终于长大,有了想要诉说的欲望时,我才发现我所待的宫城是个只能沉默的地方。

“那现在呢?”他又问。

“因为天光太长,总要找点事情消磨时光,寄托情怀。”我说。

曾经闲时可以用来思念一个人,可如今那样的思念只会让人痛苦。所以把思念都留在梦里,把白天留给自己,留给琴音。

孤竹不再说话,手中曲调变幻,竟作哀婉悼亡之音,那琴弦似乎无法承受这曲之悲情,第五弦铮然断裂。

我突然想起偶然在楚宫天禄阁一本残卷上看到的话:“极北有琴名却羽,心有悲音则必绝羽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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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失眠多日的我终于在安宁中沉沉睡去。

醒时听见窗外鸟鸣阵阵,百啭千声。我只将两侧的头发拉到后面,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着,任长发散在身后,然后走下楼去。

淡淡的晨雾在碧波上飘荡,宛若琼海仙山。孤竹就站在水榭之前,站在那袅袅晨雾之中,似乎随时都会羽化而去。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幕太过美丽,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明缘由的伤感。

听到我下楼的声音,孤竹转过身,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走下楼去,孤竹对我道:“昨日你说要学琴,我这里恰好有一张,应该和你很配。”

孤竹带我到了楼下的一间房间。这竹楼上上下下都被打扫得极为干净整洁,但这间房间却满地随意堆放着大小不一的礼盒,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在里面翻找了一会,找出一个十分精美的礼盒,打开来里面有一个古朴的琴盒,琴盒中放着一张伏羲琴,所髹朱漆璀璨古穆,又兼贝徽瑶轸,观之雅致优美。

“我忘了是谁送来的,一直放在这里也是可惜了,送给你吧。”他将盒子递给我。

我小心接过来端详,发现琴首上雕刻着三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顿时惊叹道:“哇,这该不会是前朝第一斫琴师陈桐的作品‘梦蝶’吧,稀世珍品啊。”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不管是谁的,你喜欢就好。”

将军爱马,侠士惜剑,我以为像他这样琴艺奇绝的人,不说爱琴如狂,也该有惜琴爱琴之心,却没想到他似乎对此漫不经心,任这张绝世好琴被随意丢弃在杂乱的房间里。

我想起昨日的“却羽琴”,也不知是不是我在书上看到的那张,便问道:“孤竹的却羽琴有绝世之音,可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笑着道:“啊,那只是张普通的琴,主要是我弹得比较好而已。”

我虽然不大懂得鉴赏琴,也知道这张却羽琴绝非凡品,或许真的就是楚宫残卷所记载的那张。想必此琴关系到他的身份或是过往,让他不想提及,我也就不再多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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