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叔夜带人离开上阳县衙后,一路向西。
马车里,魏老鬼头一遭正襟危坐,支棱着薄纸片儿似的身板。
枯藁面容上沟壑般的褶皱,挤压成一条条细缝,笑眯眯盯着若有所思的姜三郎。
“你瞅啥……我脸上有钱?”
小侯爷抹了把额头,双手拢进衣袖,对视着那双矍铄眸子。
老魏笑道:“长这么大,头回干了件人事儿……给俺说说,你咋想的?”
这个干巴老头儿,贪杯、好睡、爱财……还特么贼八卦!
姜叔夜嘴一歪,扭过头“哼”了一声,扔出一句话。
“还不是因为那只死猴子,没他去找死人,怎么给阿耶消灾祈福?”
提起来猴儿,小侯爷忽然想起一件事。
来汝臣是在城北庆安坊的“慈济院”找到的,那不就是卢铁嘴资助的孤儿院吗?
神都称这种机构为“病坊”或“悲田养病坊”。
既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也照看无人赡养的老人……
算是孤儿院和养老院合体的综合性慈善场所。
慈济院算是城北规模不大的一处,原先一直由朝廷下拨物资救济。
安阳侯府这么多年,也会定期资助些善堂病坊,不过都是城南那些。
卢公一片菩萨心,府中省吃俭用,俸禄大部分都捐给了慈济院。
如今这一走,想来那里少了一项财源,这日子也不知怎么样?
彼岸阁的金龟钱,可是拜人家卢公所赐。
姜叔夜摸了下芥子袋,算了算,今儿个得有一百多钱了。
短短八天时间,从第一枚彼岸通宝算起,每天都是成倍增加。
雨金栎阳,天降横财。
这笔钱倒不如帮着卢公,继续资助慈济院。
反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破铜烂铁。
魏老鬼看着走神儿的三郎也不搭理自己,咕哝了一句“没意思”,头一歪,靠着车窗闭上了眼。
“去庆安坊慈济院!”
车夫听罢,脸色微变,“驾”一声,顺着坊道拐向北面。
安庆坊位于神都最北端,临近城门,人迹寥寥,是一处僻静所在。
整个坊里大都是棺材铺和义庄,还有些废弃的庙宇,居民不足百户。
就连逃难至神都的人,也不愿搬去这座有“鬼坊”之称的不祥之地。
刚穿越来头几天,姜叔夜倒是没少来。
而慈济院,便是其中一座占地颇广的佛寺改建而成。
姜叔夜下了马车,独自一人推门而入。
七层高塔和三座殿宇围合成的院落,虽有些破败,倒也干净。
院儿里打扫的一尘不染,靠墙的一小片竹林中,几十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正在嘻嘻耍闹。
衣衫满是补丁,连鞋子都没有一双是成对的。
可小脸儿上,无不是挂着璨然烂漫。
而他们追逐打闹围在中间的,是一位妙龄女子。
三千青丝简单挽了一个髻子,斜插着青玉簪,额前几缕发丝下,赤莲花钿熠熠焕彩。
与身旁孩子嬉闹时,玉楼倾斜,银海生花,宛若林间仙子般,出尘不染……
姜叔夜上辈子虽说是个临时演员,但自认在片场阅美无数,可也没见过这般惊鸿绝色。
不由得双眼痴迷,愣在当场!
连有人唤他都聪耳不闻,双手拢进袍袖,恍若木凋。
“郎君……郎君?”
对襟襦裙的老妇人满脸鄙夷,伸手推了他一下,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缓过神儿的姜叔夜赶忙叉手抱拳,恭敬道:“哦……嬷嬷,叨扰了,在下替御史台卢大人送些东西!”
说罢,他从袖子里拿出串好的铜钱,递到她面前。
老妇人是济慈院的管事,姓刘,年逾七十,大半辈子待在宫里。
前些年离开皇城,无处可去,经人介绍来了济慈院,负责照顾这些可怜的孩子。
刘嬷嬷人老,却不湖涂,而且也见过世面。
她警惕地打量着仪表不凡的年轻人,也不拿钱,肃然道:“卢大善人不日前亡故,听闻女儿也没了,卢夫人两日前已经回了泰州老家,是老身送出城的……”
一番话,顿时说得小侯爷哑口无言。
“这……”
姜叔夜尴尬一笑:“实不相瞒,晚生敬重卢公为人,便想着继续资助济慈院,了却他未竟遗愿,这串钱您先收着,改日再多送些!”
刘嬷嬷点点头,却还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郎君如何称呼,老身带这些孩子为您立块恩牌!”
但凡资助孤儿的善人们,济慈院都会在正殿,为他们立牌铭传,焚香祈祷。
小侯爷顿了顿,摆手道:“小事一桩,不必了!”
刘嬷嬷露出一副赞赏的笑容,心思连卢公这样的君子仁风,也未曾拒绝设立恩牌。
面前这个年轻人,倒是颇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古风。
“那就多谢郎君了!”刘嬷嬷收起那串铜钱,脸上却毫无喜色。
小侯爷一愣,笑言道:“嬷嬷别嫌少,今日出门急,就带了这些,往后就多了!”
“郎君说笑,老身岂敢嫌弃……”刘嬷嬷说罢,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别的困难?”姜叔夜眨眼问道。
“不瞒郎君,如今是有钱也买不到米,神都一下子涌入那么多人,含嘉仓的粮食都不够了……”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唉声叹气。
侧首看着竹林中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满目哀愁。
小侯爷挠挠头,想起来之前看过的抵报。
民以食为天,如今神都物资贵乏,最缺的,就是粮食。
涌向神都的难民,已经快掏空了官仓储备。
再加上城里突然增加的几十万人,每日所耗之粮,近四五万石。
这还不算大军平叛所费之用……
南方官道瘫痪,中原的洛州和唐州,去年又遭逢百年难遇的洪灾,饿殍遍野。
而帝国东海泰州和西境蜀州,运往神都的粮食,走陆路至少需要半年之久。
照此下去,别说济慈院这些孩子,就连长明宫,都有可能面临粮荒!
苍生涂涂,天下燎燎……
可就是这样,洛水南岸依旧是朱门酒肉臭,夜夜笙箫起!
钱的问题,小侯爷不愁。
可这粮食,他可真变不出来……
刘嬷嬷止住悲戚,强颜道:“郎君不必忧心,好在紫薇山学宫送来不少,撑个大半月没问题。”
说罢,她看了眼竹林中的女子,满目的感激。
“青冥学宫?”
姜叔夜一怔,本想打听打听未来的白月光师姐,可又觉着冒昧,于是想起了那只猴子。
“敢问嬷嬷,可认识来汝臣?”
“自然,他从小长在济慈院,十五六岁时才离开!哦,还有一个叫姚娘的,也是这院里的,两个人但凡有些钱,便送来这里……”
刘嬷嬷言罢,神情暗然,眼角竟淌下泪滴。
“听说姚娘,都失踪大半个月了,也不知是生是死……哎,一对儿苦命鸳鸯!这不,早间时,汝臣又被一帮恶人带走,真是祸不单行呐!”
姜叔夜苦笑一声,安慰道:“您放心,他俩都没事儿……”
随后,他指着竹林的方向,顺嘴问道:“那位姑娘是?”
“哦!是端木……”
刘嬷嬷话没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
字字如珠,滴落玉盘。
“我叫端木瑾,多谢小郎君康慨资助!”
姜叔夜脑袋嗡地一声,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扭头就走。
刚到门口,一道人影儿倏地闪到他面前,双臂一举:“你跑什么?”
“没……没跑!”
小侯爷双手拢进袍袖,耷拉着脑袋,咕哝道。
随即,他心里一阵不爽。
对呀,跑什么?
端木瑾是青冥太虚院的弟子,头顶就算冒着黄橙橙的气运,也不过一个八品符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