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上,胡思几个小妖凑在角落里,看着那飞天而去的身影,齐齐叹了口气。
“胡青叔这下倒是显摆了,全都把他当仙人拜!”
“这事儿迟早传到祖师耳朵里,回头他怕是要被打回原形做几年野狐狸。”
胡思反倒是在旁边帮起腔来,“罚就罚,我们狐仙还能受了这些凡人的窝囊气?”
“呵,说得轻巧,刚才就是你挑得祸...”
...
就在小妖们叽叽喳喳的时候,却听甲板上忽地满座哗然,甚至整个七船连舫都变得群情鼎沸!
“快看!仙人把云拨开了!”
“天老爷啊,难道是月桂蟾宫?”
“真正是天上宫阙啊!”
...
胡思几个小妖一听也惊住了,抬头望去,只见自家胡青叔正手臂一挥拂动袖袍,那雨后未散的积云真就如帷幕般层层拉开。
月华皎皎,洞破而来!
一片玉宇琼宫在迷离月色中隐现,亭台十里,楼阁八千,参差不见尽头。
也正是这时候,似有渺渺仙音从那天宫里传来,浮浮袅袅,婉转靡靡,画舫上众人一听,唱得不正是仙人刚才写下的词句么?
甲板上众人纷纷再看向那快诗板,原本被仙人抛下的长毫笔竟不知何时悬腾起来,似有人隔空执在手里,把词句续写下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那耳边仙乐也恰好唱到此处,真如仙娥在耳边低语,撩起人心中一段共鸣。
那贾老太公终于坐不住了,颤巍巍站起身来,心头又是澎湃又是惶恐:“只怕是诗中仙人啊!”
“魏公,我二人莫不是错失了此番中兴文运的天大机缘?”
二老相视一看,皆是苦笑,仙人最后那一番喝骂,此时犹如黄钟大吕在他二人心头振响。
“你这文坛,真如死水一般!”
胡思几个小妖彻底傻眼了,在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胡青叔什么时候有这等法力了?”
“这阵仗,怕是祖师也不一定能弄出来吧!”
“该不会这胖子平时是在扮猪吃虎吧?”
...
此时不只是这镜泊湖上,整个汴月城都沉浸在这迷离月色中,仰视着缥缈仙踪,更有不少老人俯首拜月,说起了汴月国一些月下典故。
哪在意众人如何看,李星烛此刻飘飘然飞举云头,有些浑然忘我了。
兴许是刚凑了人间热闹,又忆过了往日哀思,此时的他真是一点杂念也无。
神意中只是轻轻哼唱着这首水调歌头,仿佛自己真成了那曲中仙人,俯仰于天地之间。
那天上楼阁已近在眼前,李星烛心念一动,正好前往寻访一番。
真就一颗赤子之心。
竟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不过一段神意在此,附在他人体内牵引神思尚还说得过去,凭什么就能拨云见月,显化出仙乐袅袅玉宇宫阙?
种种思索,此刻竟都成了杂念从指间划过。
国师府,掌梅堂中,那画中梅花此刻仍晃动着想要挣脱,扰得画中一片风雪激荡。
那紧握多时的玉手终究是疲了,突然就松开五指,任由那花枝挣脱束缚飞出画外,随后顺着那一丝神意向着云霄中遁去。
就在这支梅花脱困的刹那,远在五百里外的清风坳洞府内,那根被李星烛搁在石盒里的桃树心突然变得躁动起来,像是自己的领地里出现了闯入者。
只见它“砰”一声从石盒里挣脱了出来,刚才遁出到洞府外,老桃残留的那截大桩子里便散出一蓬树枝来,如同藤蔓般向着那树心卷去。
岂料那树心似能看透老桃心意,寻了处缝隙“嗖”一声穿过,随即青光一闪,竟是眨眼没了踪迹。
汴月城上空,那一枝梅花此刻已游遁而来。
好似一个顽童飞入那十里宫阙中,时而穿庭而过,时而藏入花间。
戏耍一阵后,那花枝掠过一片池塘,前方出现个素雅的宅院,庭前的土地还没有开垦,只是稀稀疏疏有些杂草。
那梅花枝笑得一阵乱颤,当即飞到土地中央,犹如菩萨合十坐下,稳稳扎入到泥土中。
脚下根系丛生,顶上虬枝乱窜,从绿叶抽芽到花朵绽开,只是片刻间便已是芳菲灼灼,恣意盛放。
也正是从此刻起,十里宫阙每一寸空缺的土地上,都很快生出颗梅花树来,花枝层叠,暗香浮动。
汴月城里一众凡人,看着清冷的天宫一点点掩入那灿如云霞的梅花树里,尽都在啧啧称奇。
此刻,那素雅的庭院里,内宅的木门被突然推开。
一个满头鹤发的庄稼人摸着脑门从里边出来,手里还拿了个铁锄头。
只见他看了看篱墙内的梅园,又打量了下小院外盛景,一脸还在梦中的样子。
老头子摇摇头,嘴角浅笑一声,然后没奈何地来到梅林里,拿起锄头给泥巴地松土。
“梅兄啊,你这是把我带到哪了?”
“刚才还以为这是天上仙人的居所,此时再看嘛,虚虚实实,倒似个梦境一般。”
“我一直只当你是有些灵性,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法力啊。”
老头子既来之则安之,见这梅园的泥土紧得和铁块一般,于是又忙起了松土的活,半晌后才道:“今日家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可别在这耽搁太久啊。”
正在老头自言自语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从门前经过。
老头子循声望去,却见正好有个俊俏的青袍书生从门缝探头进来,二人正好对视上了。
“总算看见个活人了。”
来人大步跨入宅院里,正是飞入宫阙一番寻访的李星烛。
“老先生如何称呼啊?”李星烛施了一礼。
那老头晃了晃脑袋,“年岁太久,早忘记了。”
“那先生可是此间主人啊?”
他一路行来,这偌大的天宫就见到这一人,故才有此一问。
老头子以为他问的是这间院落,想了想,还真不好答。
“是,也不是,你还是把我当成个过路的种梅人吧。”
反正此间大半是虚幻化生,老头子也懒得和这书生多说。
拿起了锄头,继续在那松土。
李星烛见他这番做派,心头激起一丝逆反来。
哟,这是铁了心要和我玩玄的啊?
可想想还是耐下性子,继续询问道:“老先生可知此地是何处?又为何在此种梅?”
老头子只是摇了摇头,完全没有多聊的兴致。
李星烛嘘了口气。
“那老先生既是过路,不知原来在何处种梅?”
这回老头没再遮掩,慢悠悠吐出字来。
“邓尉山,香雪海。”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李星烛心里跳了一下。
小时候老道士给他讲过一段民间神话,里面就有座邓尉山,山上有片成精的梅林,叫香雪海。
这...这么巧合?
老头子见李星烛迟迟没走,想想觉得有些怠慢,便又回问了一句:“年轻人,你又从何处来?”
见这老头子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李星烛也熄了心思,嘴上玩起了玄的:“从来处来,到去出去。”
老头这回抬起了头,自是听出了些火药味,浑浊的双眼打量起了身前这小子,随后一笑道:“倒是老夫失礼了。”
便在此时,李星烛丝毫没注意到,整座天宫正如同一卷工笔画,颜色正开始微不可察地消褪起来。
老头子晃了一下神,后又接着道:“今日你我皆是此间过客,来日道友若路过我邓尉山,我定奉茶一杯,与道友坐而论道,陪了今日这失礼之罪。”
说着躬身回了一礼。
话音刚落,老头的身影便开始变得虚幻起来,李星烛刚还在诧异,却见这整座梅园也如彩墨入水,失了大片色泽。
一种倦怠感瞬间狂涌上来,李星烛闭眼缓了缓,本想再与那老头子说上几句,睁开眼时,身前竟已是空无人影。
整座梅园里,那茂密的梅林如同被凭空抹去,再看向那四周宫阙,重重梅林正如同触手般缩回泥地里,整座天宫已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李星烛自己像是悬浮在一片光影之中,挥手皆能穿透而过。
便是在此刻,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从他眉心传来,掌梅堂中的肉身开始了轻微的颤抖。
李星烛神意一窒,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也正是这刹那间,十里宫阙如同浮动的烟云向着李星烛眉心聚来,恰似龙吸水般钻了进去。
汴月皇城里,眼见那宫阙烟敛云收,天幕随之暗淡下来,一时间又是群情激荡,颂赞玄奇。
今晚还真是个不眠夜,便是连那些史官也忍不住要落笔了。
“永月十二年,中秋,有仙人腾云揽月。天降琼楼宫阙十里,接引飞升,昭示祥瑞!”
那黯淡的长空中,李星烛厚重而浑浊的神意透体而出,随后便似云霞飞卷,浩浩然遁向国师府,游入掌梅堂,一股脑钻入李星烛眉心。
没了神意控制,还在昏睡的胡青瞬间变回了灰袍胖子模样,似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呜”一声向着下方镜泊湖坠落下去。
此刻那些拨开的积云全都聚拢回来,天色一片暗沉,就算有人注意到那黑点一闪落下,也全当是晃神错看了。
“砰!”
镜泊湖上一声巨响,一个皮糙肉厚的胖子大口吐着水浮到面上,嘴里还骂骂咧咧。
“怎么了?谁推我下水?谁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