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阿爹的宿命,不是你的宿命。”
程诚笑了笑,低下头,看面色惊惶的义子:“你又何须害怕?”
“你已做的比寻常人好太多,左不过一个孝字,难道阿爹要用这个字来拴你一辈子么?”
“阿爹于心不忍。”
“从这扇门里走出去,你会看到以前没看过的山,会见识到以前没见识过的苍穹。”
“走出去后,你是平凡的,或者是不平凡的,阿爹都不强求,阿爹都为你高兴。”
“可你若在这扇门里,别人便只能看到阿爹,提起你,也最多一句程诚的义子,他们哪里会看到你?在这扇门里,你不是你,你只是阿爹的影子。”
“阿爹怎会忍心,让你一辈子都活在阿爹的影子里?”
“走吧,程锐。”
“我已不欠燕翎军什么,余生只为宿命战斗。你亦从未亏欠阿爹什么,你的一辈子,该寻找自己的宿命,并且为它战斗。”
程诚闭上了眼睛。
这副神态,与数月之前,野狐禅寺里的师徒对坐,肖似太多。
时空诡谲,变幻莫测,人不能揣度其之万一。然人之一生,系于情之一字,与之不相干的时空,便也在大多时候,被这个情字染污了本宗。
在这一串串相互勾连的情字背后,便是比时空低了一个境界,却又比之升华了太多的宿命。
一个燕翎老卒的宿命。
父亲的宿命。
为人子者的宿命。
父与子的宿命。
俱都是在劫难逃。
那些藏在时空夹缝里的隐喻,在此刻大喇喇地显出真形,刺得程锐睁不开眼睛,刺得他眼眶通红,失声痛哭。
他知道,与义父的缘分,从这一刻开始,便要用尽了。
可他仍不甘心,他想挽回什么,于是哀求着。向父亲哀求,也向那冷冰冰的宿命哀求:“孩儿便留在这里,孩儿就留在这里。”
“这是孩儿的宿命啊,阿爹,这是孩儿的宿命啊……”
阿爹却不再劝他了,阿爹只是从枕头下抽出了一柄牛角短刀,雪亮的刀刃上仍有阶梯状的纹络。
百炼好钢打造的名刀——革鼎,是程诚另一桩珍贵的财产了。
这是程诚率队第一个进入鲶鱼洞,割下大寇鲶鱼王的头颅时,燕王送给他的战利品。
数十载征战生涯,短刀从不离身。
程锐看着父亲抽出短刀,愣愣的,不知父亲要做什么。
父亲要刺自己这个不肖子一刀么?刺便刺吧,只要父亲不赶自己走,挨上一刀又如何?
程诚素日里虽与义子没太多道理可讲,却并非真正不讲道理的人——怎么会没头没脑地刺自己义子一刀?
他握着刀柄,刀刃反过来,对着自己的胸口,将之递向跪行到床边的义子:“拿上它,今晚便离开这,一刻也不得停留。”
程锐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这一次他不愿再听从父亲的命令。
“你若不拿着它离开,阿爹便用它在你眼前自刎。”程诚平平淡淡道,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程锐抬起头,看向义父,片刻后低下头,依旧纹丝不动。
刀刃在半空中掠过一线银光,不带分毫犹豫地割向程诚的脖颈——
老卒闭上了眼睛。
大生大死,谈笑间定命,他经历过许多,也早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以自己的死,换孩子以后的路,一点也不亏。
当初的野狐禅师,或许也是这样的心理吧。
只是程锐不是杨立,他的反应要比没有半点武艺傍身的杨立快了太多。
甚至比老卒割向自己脖颈的刀都要快。
下一刻,一只手掌抓住了老卒的手腕,使得那把牛角短刀再难向前寸进。
程锐的悲吼声随之传来:“父亲一定要这般逼迫孩儿吗?”
“父亲缘何要这样逼迫孩儿啊!”
“缘何如此!孩儿做错了什么!孩儿做错了什么!”
终有怨怼,世上不如意事果然十之八九。
程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却转冷了:“阿爹老了,连自刎都没你出手阻拦的快。”
“你比阿爹强太多,不要守在阿爹身边,徒耗时间了。”
“拿着刀,走吧。”
“阿爹……”
“滚吧!”
“你跟在老夫身边十余年,老夫何曾优待过你?”
“老夫从未将你当做义子,只看你是条好驱使的看家之犬而已,莫要太高看自己,更别唤老夫阿爹这个称呼!”
“老夫可不稀罕做一个贱种的父亲!”
“快滚!”
“滚!”
程诚心如刀割。
程锐亦心如刀割,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义父,方才程诚的那些话,真真让他受到了伤害。
阿爹竟称呼自己为贱种?
阿爹,为什么……
以往阿爹即便盛怒,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或许,这才是阿爹的真实想法吧?
不能的,不是的。
他是阿爹,他断不会这般想我!
想是如此想,程锐终究是抵不过在义父的刻薄言语,他猛地起身,转头就要冲出房门。
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回过身,一把夺过程诚手里的革鼎名刀,终出门去。
屋外很快响起一串脚步声。
脚步声渐渐远了。
老人脸上满是失落。
……
夜半,程诚睁开了眼睛,张口想要喊义子的名字,又想到他这时已经离开了家,不由怔怔的,眼泪沾湿了枕头。
一声轻轻的叹息响在黑暗里。
程诚披衣起身,点亮了油灯,又在床边坐了半晌。没有义子陪伴,老人仿佛丢了魂魄。
许久过后,豆丁大小的灯花都开始忽闪忽闪,没有那般明亮的时候,程诚才反映过来——小勇的马队,这个时候,也该来了。
自己得去把那四十多只信鸽装好。
只是孩子走了,小勇那边的马队,要的价钱估计就会跟之前一样了——将近七两的银子。
家里似乎只有不到五两的银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小勇通融通融,少付一些……得自己拉下脸去求人了。
程诚苦笑一声,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外面的门槛上沾着些雪屑,小院里已积了两个指头的雪。
昨夜下雪了,程锐那孩子走得那般急,有没有来得及收拾点厚衣服?
这般想着,程诚跨出了门槛,往程义子先前所居的屋子看去。
门关着,没有丝毫开关过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程诚心里的失落感更浓了。
他再转过头,往枣树下看去,那里有个黑影。
程诚瞪大了眼睛,脚步有些急。
树下跪着自己的义子——程锐,青年的头上、肩膀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看到阿爹走过来,程锐咧嘴笑着,喊了一声:“阿爹。”
程诚默不作声,看了程锐一眼,又看到了程锐身前摊开的一个包袱,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阿爹,这是在柔然那会儿,那些柔然人赏赐的,不要白不要,孩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就留给阿爹吧……”
话未说完,程诚便转过了身去,眼睛在院子里巡梭着,终于找到了目标,快步走过去,也不顾脚下踉跄,抄起目标物体——一根棍棒,转身走到程锐跟前,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老卒的面上满是怒火,须发皆张,在雪屑纷纷里,像是一头张开獠牙的老狮子。
虽然老了,威严犹在。
“阿爹!阿爹!这些银子都是清白的,孩儿给他们干活,受他们点赏赐怎么了!阿爹!”
挨着打,程锐也不躲,只是嘴上没停止辩解。
但是程诚生气的,又岂是因为义子受了柔然人的赏赐?
他口中怒骂着:“不肖子!不肖子!”
棍棒砸下去一次比一次有力道。
老人的思维转动,毕竟比年轻人慢了些。程诚脑子里想的是自己先前那一番怒骂,将义子赶跑之后,他当下回来,便给自己送这些银子。
他是觉得老子将他养大,只为了这些个黄白俗物么?
父子亲情,只值几百两银子么?
又悲又怒。
“阿爹!别打了!别打了!”
程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以为父亲不愿看到他去而复返。
他想通了,父亲是对的。
他站起来,退后一步:“阿爹,我不回来了,我走了。”
他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头。
阿爹,得保重身体啊。
他再退后,跪下去,磕一个头:“阿爹,我走了!”
阿爹,以后不能再护卫于你左右了。
程诚气喘吁吁,老泪纵横。
程锐再退后,跪下去,磕头:“阿爹,我走了!”
阿爹,以后就见不到您了吧……
退一步,磕一个头。
三拜九叩之后,程锐已经退到了门外,他凝视了风雪中的老父亲一眼,接着决然转身,大步往茫茫前路走去,风雪掩去了他的身影。
直至那道身影再也看不到了,程诚拄着棍棒的手才轻轻一松,坐倒在地,悲号一声:“锐儿啊……”
你我分别,永无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