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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七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四)

“人生总是这样矛盾么?还是只有现在会这样矛盾?”

杨立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滴落,他向着身旁一位光头老僧如是问道。

老僧想了想,平静道:“一直如此。”

杨立闭上眼睛,又回忆起了长街上的战争,悲痛难抑。

……

猛火油自陶罐之中炸裂开来,附着于人的肉身之上,除非将人燃烧成灰烬,否则便绝无可能熄灭。

在应对猛火油的灼烧痛楚之上,饿奴毒人显然比野鬼街的士卒更有优势。

它们有痛觉,但是当猎物出现在眼前时,微乎其微的痛觉会被强烈无比的进食欲望所取代,它们可以将痛觉转化为更加强大的攻击力。

只要身体未被完全烧成焦炭,头颅未曾化为灰烬,它们便始终有能够与猎物搏斗的战力。

这样的攻击力,比战场上最优秀的士卒都要强横。这亦是饿奴毒人令寻常人类胆寒的最主要因素。

刀砍斧劈,不能毁其战意。

猛火寒冰,难以坏其攻势。

但是,战场之上最强悍的士卒一定会拥有的素质是什么?或者说,怎样的素养能使一个士卒从一次次沙场搏杀之中脱颖而出,百战余生,最终达到最强悍的士卒的阵列?

是近乎于道的搏杀技艺?是强壮坚韧的体魄?还是武装到牙齿的精良装备?

曾经作为横扫诸国,百战雄师之统帅的老将军显然对此有不同理解,以上三个或许是成为一个悍卒所必须努力达到的东西,但它们皆不能钦定某个士卒会成为百战余生的沙场悍卒。

能标定某个士卒日后只要茁壮成长,磨砺自己,便能成为天下第一序列士兵的,唯有可以令自己为之赴汤蹈火、坚定不移的信仰!

老将军曾经带出过一支这样的军队,这支军队的传奇故事如今依旧在天下间传扬着,即使是当下,老将军也已经能预见这支军队数百年千年之后名垂青史的那天。

他觉得自己如今即便垂垂老矣,壮士暮年,也依旧可以再次带出一支可以媲美燕翎军的军队来。

野鬼街的这些心智不全的人,便是他建制下来的那支军队的标准模板。

这里的每一个士卒,以后都不可能成为将军,将军需要的胆略头脑,士兵们全都不具备。但这些人却是可以全心全意成为士卒,为了一个信念愿意将生命都投入其中去的。

他们已经具备了跻身于那个天下第一序列军队的必要素养。

这样一把锐意已成的宝剑,若不经历战火一次次的淬炼,便无法完成其最终的脱胎换骨,成长为神兵利器。

老将军一直在等一场像样的、但又不至于对手中兵器损伤过重的战争。

但即便是等到了那样一个机会,老将军也会担心这把名剑淬炼完成之后,却失去了主人的驾驭,最终成为一柄杀戮人间绝难被人操纵的邪兵。

若在从前,老将军自己便可以操纵这把神器,亦不用担忧它会为人间带来灾祸,但是现在的老人,在野鬼街煎熬了数十载,身体早已大不如从前,他已预感到自己早已命不久矣。

而这一次,饿奴与毒人之潮的出现,为老将军提供了一个淬炼兵刃,完成最后一步的时机。

杨立的出现,则令老将军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交付利器的主人。

青年的面相与曾经的先王足有八分肖似。老将军在对杨立的不断试探之中,也渐渐了解了他的为人。

如今,两桩心事皆能得偿所愿了。

老者心怀大畅,在乱军丛中,纵声狂笑。

因他笑声的渲染,野鬼街的士兵们与饿奴毒人厮杀亦越发英勇,近乎搏命。

街道已尽被火焰覆盖住了,随着风向,朝着一侧的房屋倾轧过去。

火光闪动之中,唯有饿奴的嘶吼与士卒的怒咆响应其中。

杨立面色冷硬如铁,胸膛之中怒火愈发高涨。

在他的眼睛里,这位老将军哪里是失去了神智的痴傻人?分明依旧是一个胆略无双、铁腕强硬的老辣之辈!

从前种种,皆不过是这个人诱骗自己,以自己作为幌子好完成他自己逃出野鬼街的要紧事情罢了。

野鬼街上这般多的生民性命,尽被他看作了棋盘上的棋子,死伤再多,也难以撼动此人的心神。

但是如今这份愤怒积蓄得还不够多,每到杨立的目光触及老者花白的头发,褴褛的衣衫之时,这份怒火便猛地向下缩了缩。

这个人不论今时做了如何错的事情,从前也毕竟是父尊倚重的名将。

杨立很难让自己彻底否定老者的过去。

否定老者过去的功绩,便也代表了否定一个强大军队过往获取的无数功勋。

这些功勋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但亦为大昭生民换来了如今较为平稳的生活——尽管养育这支军队的燕州郡千里之地,并未得到过燕翎军带来的安定与平稳,反而因之招来灾祸。

可是,他如今所做终究是错的!

是错的!

杨立在脑海中努力说服自己,看着老将军的眼睛里便也愈发充满了愤怒与仇恨,青年咧嘴,语气冰冷:“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这句话像是在质问老者,又像是杨立在自我肯定。

此间阿鼻地狱一般的场景,士卒们临死前的痛吼之声,飘荡于挂檐城上空的亡灵悲鸣,一股脑地涌入了杨立的大脑中。

他坚信老者是清醒的。

但他自己已经不那么清醒了。

他心跳很快,咚咚咚如同擂鼓。

自己清醒吗?老将军扪心自问,在野鬼街数十载,从未有一日如今时这般,在他撞见了杨立的那张脸孔之后,让他的胸中迷雾全被扫荡干净,神智清明,心绪更豁然开朗。

但看着杨立那张脸孔,老者依旧会时不时陷入某种恍惚之中。

见到杨立之后,他便明白了自己最终的使命以及归宿。

他在过往数千个日日夜夜里,都在重复提醒着自己这个使命,因这个使命,他虽然活得疯癫,却也活得充实。

在完成这个最终使命的事情上,他是冰一样的清醒着的。

但在对待杨立这个肖似先王的青年人的事情上,他是火一样的疯狂着的。

前者是今日必须完成的使命。

后者是旧日里誓死追随的信仰。

两者孰轻孰重?

老者分不清了。

于是,他沉默良久,嘿然一笑:“殿下,还与从前一样优柔寡断……”

“雄鹰部于白山黑水之间成长至如今地步,确已彰显其部族之强韧,今时若不铲除,日后必成我昭国大患……”

“你分明知晓,此战将如此之多神智有缺的人充作士卒,投入战场,实是有伤天和之举,缘何不听我之劝阻,与敌迂回?!”

杨立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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