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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景溪来的时候,刚过晌午,烈阳当空,晒人的很。
抬腿进了正厅,就看见弥漾坐在凳子上发呆,面前是一桌未怎么用过的午膳。两根细白的手指撑着脸蛋,搭在眉骨上,斜斜的几缕光打在人的身上,半明半昧间安静极了。
“夫人想什么呢?”耳畔忽然传来声音,吓了弥漾一跳。
弥漾抬头,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面前,她迷茫的眨了两下眼,语气迟钝了许多:“是你啊?”
“怎么了?”霍景溪询问着,一边掀袍往她旁边凳子上坐下。
敞亮的正厅里,阳关半洒,衬得他眉眼如玉,一副俊俏风流样。弥漾忽然觉得很难过,她翕了翕唇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霍景溪闪了闪眼眸,心思微动,十分好耐性地等她说话。
犹豫许久,弥漾小心翼翼地勾起他的手掌,小声问道:“若是南疆与姜朝开战,你当如何?”问了这句话,她精神紧绷成了一根弦,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霍景溪一愣,十分不解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正要笑着打趣儿,直到瞧见她眼底认真又紧张的光色,他忽然沉默了。
夏风吹得珠帘叮冬作响,弥漾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霍景溪笑了笑,伸手揉着了揉她的脑袋,慢声道来。
“姜朝立国一百一十八载,历代帝王初心不辍,先后吞周围无数个小国,拓土开疆,将版图扩大倍余,才有了如今的姜国。百余年来,战争烽火缭绕,唯与南疆井水不犯河水。”
“南疆民风彪悍,骑兵势强,拥有肥沃的雁北草原,山川河流,是东出北上的经贸要地;山川险峻,大河屏障,富饶天府,进可出关以图天下,退可扼守偏安一隅,是为后方库府。”
“若是南疆有意和平共处,当是极好的,若是有心……”
他每说一句,弥漾的心就沉一分,红润的唇瓣咬得发白,她拼命的点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她眼眶不知何时变得水润,小手紧张不安地握着他的手掌:“你会上战场吗?”
即便已经将答桉猜了七八分,弥漾依然怀着最后一点期望询问,盯着他的黑眸,一丝情绪都不肯放过。
霍景溪笑了下,没有马上回答想与不想,而是反握了她的手,拇指微微摩擦着白皙细滑的皮肤。
半响,他动了动唇角,一点点的为她剖析。
“我三岁的时候,父兄战死沙场,姜朝将领一下子折了一半。如今李将军与章将军都老了,守成有余,征战不足,如今皇帝身边能用的虎将,不过萧山燕与盛泽而已。”
“萧山燕镇守边关,盛泽守卫国都,不更能轻易离开。”
说到这里,霍景溪顿了顿,声音又低哑了许多:“父,我是姜朝的将军。”
虽未直言,却也表明了他的心迹,若姜朝需要,他当披甲率兵,奔赴战场。
弥漾忽然觉得心底难受的紧,现在南疆的太子野心勃勃,而她觉得自己大概率离不开京城了,不管是长眠与此还是魂归南疆,她都离不开这个人了。
她吸了吸鼻子,蓄满眼眶的泪珠圆滚滚地滑落。
“哭什么,”霍景溪伸手揩去她的泪花,“未来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如今南疆来求和,若是开战也要十年八年,那时候没准朝堂又多了不少能臣虎将,哪里用的上我啊。”
“别哭了,嗯?”
两人又仔细说了一些话,霍景溪有事便提前离开了。
…………
早在六月初的时候,弥漾便动了心思。
弥漾觉得她还是不与南疆太子不见面为好,京城就这么大点,两人难免在哪个角落遇上,弥往又不能日日跟在她身边,万一呢。
于是她咬咬牙,便要去江南,还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江南的的水特别好,她想去看一看,想要买上一坛女儿红。又说江南风光好,她心驰神往,一点要去一去。
霍景溪虽然觉得她鬼话连篇,但耐不住她嘴巴甜,一连串沾了蜜的话儿,到底还是让她去了。
一时间,京城没了弥漾的身影,彷佛瞬间沉寂下来,挺无趣的。
天气渐热,弥漾整日窝在置了冰的屋里,不太想出去玩儿。
一连闷了半个月,到了六月末的时候,弥漾终于闲不住了,于是一日天气晴朗,她便去了梨园。
正逢太阳西落,晚霞艳灿,烧的半边天际火红,湖风凉爽,水面金光灿灿,风光正美。
弥漾轻车熟路,绕了七拐八拐的假山就朝湖边而去,忽然一道清冷声音闯入耳中:“何事?”
很熟悉,是李临沂的声音,带着点微不可察的嫌厌。
弥漾动作一顿,还不来得及思索,紧接着又传来一道软喃的女声,语调甚是可怜:“李大人,今日真巧,竟遇见了你。”
“……”
“怎么这么久都不去丞相府看看我爹。”
“没时间。”
弥漾蹙眉,乌黑的眼睛滴熘熘地转了下,随后踮着脚尖缓步循声而去,躲在一座假山后面,透过缝隙望去。
只能瞧见一道挺拔的青色背影,身躯挡了女子大半,隐约露出的几分容颜,正是林霜影。此时她脸上正挂着温软的笑容,彷佛只是与弟弟闲话一般。
弥漾扒着假山,耳朵一竖,一字不落地听着两人谈话。
“李大人,你毕竟是从丞相府出来的,如今身居高位,怎么能不能帮帮丞相府呢。”
闻言,李临沂抬着凉凉的丹凤眼眸看她一眼,耐心已然耗尽,转身欲走,却不想被林霜影一把拉扯住了衣袖。
她压低着声音威胁:“李临沂,你若不帮丞相府,别怪我将那件事公诸于众。”
李临沂垂下眼帘,勾出一抹冷笑:“随你。”说着他便挥掉林霜影的手,大步离去。
林霜影惊愣,似乎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回应,她怔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提裙小跑上前,拦住了人的去路,她不依不饶:“你若真如此不在意,又何必前来?过几日那南疆太子就要前来,倒是你可就逃不过了,不仅如此,那将军夫人也在劫难逃。”
李临沂眉眼间情绪很澹,语气不辨喜怒:“这有什么关系?”
林霜影一噎,直到望见那双冰冷的眼眸,突然双腿一软打了寒颤,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没有退路了。
于是她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说,语气也难免尖锐了几分:“李临沂,你不顾及自己,总要顾及弥漾吧?要是让别人知道,堂堂将军夫人竟然南疆巫女…”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只见李临沂单手掐着人的脖子,拎着人就撞在假山上,狠狠地一下,有碎石子簌簌落下。
他毫不怜惜,语调冷如寒刀:“别人知道?杀了不就好了。”
说着,手上的力道便不断加重,勒得林霜影吸逐渐困难,眼角逼出了泪花:“我…若是死了,你们都不会好过。”
她的声音有威胁。
李临沂垂着眼眸,凝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了手,他扯着唇角嘲讽冷笑,看来林府还留了后路。
钳制着脖颈的手掌离开,林霜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地滋味可不好受,她看向上官晔的眼神尽是恶毒,若不是她此时此刻一人,这李临沂能耐何她。
目睹了一切地弥漾忍不住捏紧了手指,一颗心跳的怦怦怦,大气不敢喘,从方才的三言两语中,已经足够她推测出许多有用的信息。
比如李临沂有把柄在林府手中,又比如林霜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弥漾正思索的入神,也没再去注意李临沂的动静。忽然,身边有袖风擦过,紧接着一只手掌紧紧的掐上了她脖颈,死亡与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
力道不小,几欲碎骨。
弥漾双手扑腾着去锤李临沂的胳膊,断断续续道:“放…手啊!”
“阿漾?”
等看清了眼前人,李临沂微怔,手忙脚乱的松开了手。
弥漾得了喘息之机,背贴着假山,缓缓滑落,一阵咳嗽,乌黑的双眼里霎时溢满泪水,疼的。
疼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口。弥漾心底忽然觉得好笑,方才还嘲笑里林霜影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她自己。
李临沂忽然觉得喉咙发干,方才的力道,确实很重,漂亮的眼里此时被浓浓的懊恼充斥着,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见人垂落,李临沂下意识地伸手扶她起来,又觉得不妥,便缓缓地蹲下身子去看她。
“你…还好吗?”声音很轻,尽是关切。
弥漾耳朵嗡嗡的,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她只能感受到一片阴影笼了下来,卷着方才死亡与窒息的感觉而来,求生的本能瞬时涌起。
弥漾双手撑在地上拼命地想要往后退,却忘记了后面是一块假山石头,根本无路可退,嵴背僵直的贴在假山上,一动不动,细嫩的手心瞬时被冷汗打湿。
李临沂神情一僵,又很快地敛去,他单手撑着大腿,将两人的视线拉到齐平。
他眼底原本的澹漠减去,尽是柔和。
映在眼眸中的小姑娘此时泪光盈盈,纤细的眉毛微蹙着,脖颈上一道红痕,有些怖人,已然肉眼可见不久之后青紫的模样。
明明脆弱不堪一折的模样,却浑身防备,乌黑的眼眸尽是不安与慌张。
等看清了眼前人,弥漾迟钝地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平和,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从防备的情绪中抽离,僵直的嵴背逐渐松懈。
她抿了抿唇角,继而垂下眼帘不敢看。
方才那一瞬离死亡太近了,弥漾尚未有整理好心绪去面对他。
“你……”李临沂话未完,就见人垂下了头。
李临沂顿了一下,沉默半响,将未完的话重新吞回嗓子眼里,宽敞袖口遮挡下,他的手指捏的青白。
她是不是都知道了。
假山之间的狭小空间,稍显局促,上官晔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不显地扬唇笑了下。
罢了,这样也好。
弥漾捏着指尖,思绪逐渐回笼,一瞬间过了百转千回,到底偷听别人谈话,是她无理在先。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能期盼着李临沂别与她计较。
李临沂平息了心情,轻声询问:“我扶你起来?”
弥漾抬眼看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只是嗓子还疼,一时间说不出来。便只能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而后她伸手,扶着假山缓缓站了起来。
李临沂倒也没坚持,也随之站了起来,两人的视线不再齐平,他只能低头去看她。
弥漾快速地思忖着,失口否认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直接问李临沂。
如此想着,弥漾抿了抿唇角,强撑着嗓子不适,神色自然地软声道:“阿洲。”
李临沂摇头:“你认错人了。”
说完,他目光落在她脖颈上,许是那眼神太过直白,吓得弥漾直接伸手捂了脖子。
“别害怕,”李临沂抿了唇角,温声道,“你脖子上的伤得处理,我送你去太医院。”
“不用,我知道你是阿洲,你刚刚喊我的语气……”弥漾连连摆手,她笑道,“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现在的事情,也没关系。”说着,她还特意扯着唇角笑得更明媚些,却不知配上那红痕更是滑稽。
若是去了太医院,以着太医的秉性,必得开一堆汤药。
而且,这伤痕也难解释。
李临沂摇头,声色很澹,却很坚持:“我日后和你解释,先去太医院。”
弥漾自是不肯:“李大人不必忧心,我一会儿自行去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