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是租赁来的,共三辆车。
而由于索索是祭祀的缘故,他们这趟旅程只需向商家象征性的支付三枚银币。
从奥尔马奇兰到新席丽顿行省的罗摩铎,由于需要走山路的缘故,因此大致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
作为祭祀,索索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却实在是颇为欢喜。在他这个波罗人眼中,索菲无疑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在索菲当一个祭祀,或许远比在穷乡僻壤当一个国王要来得更加荣耀。更何况,素来内敛的他一向为自己没法给欧丹更好的生活而感到懊恼,相比较之下,能在如今这个时候成为祭祀……这实在是太棒了。
为此,他特意买了一匹红马,以供自己骑乘。
夏末近秋,林叶未落,枫叶未红。但当离途的车队缓缓驶出奥尔马奇兰的东城门时,索索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与秋色将至的氛围有所不同的暖意。
半年前,他也是从这座城门,纵马吟唱,含悲却笑地昂首而来,慷慨而行。
半年后,他却是经由这座城门,策马缓行,心中喜悦却面无表情地,慷慨而去。
“……”
马车里装着他最近半年来和欧丹购置的酒、粮食、果干、腊肉,除此之外,还有她不知都从哪儿淘来的家具器物、瓢盆锅碗。
她的意思是,倘若两人都孜然一身,这些东西自然不必带着。可是,倘若——“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说明你恋旧;如果你恋旧,那咱们就把用过的东西都带上,什么时候我说扔才能扔,我说丢才能丢。家里的事,无论大事还是小事,无论花钱是多还是少,你都得听我嗒。”
在索索的印象中,欧丹并不是这种节约成性的姑娘,但她当时说话的声音虽含羞带嗔,却也无比认真、执拗。
家里的事都听你的?
好。
家里的事,都听你的。
“……”
索索知道,欧丹是真心想与自己建立一个家庭。
可是,直到现在,他也还是不懂自己究竟该如何和她搭建他们的小家。
他不擅长处理家里的事。
过去,他一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也是。
过去的索索将一切交托给父母、长辈,在家庭中,他从来没搭理也没管过任何事、任何人。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更失去了曾经拥有的全部。
昨天,他问过欧丹——“将家里的事都交给你,那我该做什么?”
(“做你自己。”)
她的回答异常简洁。
我自己。
我自己……
索索不懂。
(“你只需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人。而我——我会在后面为你提供帮助,我会把咱们的小家照顾得妥妥帖帖——这肯定很简单,你觉得呢?”)
说这番话时,她在笑,而且,她笑得很轻松。
但索索却不认为这算什么简单的事。
家……在这世上,最难以调和便是家。
索索认为,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抛弃和丢掉的,唯独家……无论好坏、无论优劣,你都得独自承受。
相比之下,照顾好自己倒显得很是轻松。
他有能力照顾自己——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死了,他也还是能活得好好的。无论在风中,在雨中,在雪中,在火中,他都能当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国王。可是,他放不下欧丹,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她——并非放心不下。而是……仅仅是单纯的,想与她一起。
思考的时候,总是能将一切事想得稳妥。
但当真的开始向重新建立家庭的道路迈进时,他便会犹豫、会担忧、会恐惧……会想逃避。
人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是最强大的。
人在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是最强大的。
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因为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才能对一切漠然处之。
可是现在——三辆小小的马车上,却再度承载起了希望。
希望?
索索感受到了恐惧。
不同于向欧丹夸口的那些言辞——他当然说过很多连自己都不信的大话:像是我会照顾你、我会保护你、我会成为你的丈夫、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当真正重新试图承担起责任时,他只感觉自己的双肩快要被这难以称量的重担压垮。欧丹,欧丹……
想保护你。
想保护你。
我想,想要与你永远在一起,生也同室,死则同穴。
……
索索依旧是面无表情。
离开奥尔马奇兰,视野霎时间变得宽阔起来。
泛青发油的翠色草地连成一片细腻的大浪,沿着风的轨迹,地面由视线尽处向近处波涌而来,进而在抵达道路沿线后隐没掉、融入泥土里,洒向更远方……
“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阳光也好,热风也好。
天空也好,荒原也好。
棕黑色的瞳孔中,映着这个世界的色彩。他对这世界并无期冀,对自己的整个人生也并无期冀…那个形容俏丽、举止扭捏、神态卑微的少年究竟去了哪里?他还在……还在这颗心的某处藏着么?那个从祖父那儿讨到一点钱,便避开伙伴们溜进镇上的酒馆听吟游诗人们说那些英雄们的故事,每逢那时总会双眼炯炯发光的少年啊……他还在这儿吗?
我活着,便应成就伟大的事业。
怀揣远大的理想、远大的抱负,希望改变这混沌迷茫的人生,希望成为英雄、走向不朽。
索索的手,无力地抓着手中的马缰。
他缓慢前进。
马也慢,人也慢。
只是,前路……
前面的路,究竟会通向什么地方呢?
如此想着,索索将头仰起,又将呆滞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东方。
他心想:也不知美狄亚怎样了。
他又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是啊。
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的豪情?哪有那么多的伟大?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这样活——襁褓落地,剪去脐带;童稚无忌、欢声笑语;少年心性、忧郁单恋;长大成人、建家立业;赚钱养家、生儿育女;身体渐疲、衰迈已至;老态龙钟,儿孙满堂。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成为英雄。
我这辈子,大概已经足够了吧?
我曾是个懦夫,现在依旧是;我曾是个无能之辈,现在依旧是;我曾怀揣着一颗向往英雄的心……我曾有机会,成为英雄。
我曾有机会掌握权力,我曾有机会驰骋疆场,我曾有机会坐拥美人,我曾有机会万人称羡。
我掌握过权力,我在疆场驰骋过,我与公主相爱过,我也得到过人们的羡慕。
我放弃了这一切。
一切,所有的一切。
“……”
那么,我现在还能做到什么?
是时候认命了么?
是时候认命了吧。
是时候认命了么?
早该如此。
早就该放弃了——放弃梦想、放弃追求、放弃自我、放弃理念、放弃一切一切你曾相信过又伤害过你的信仰,再放弃一切一切你曾为之激动万分的事,就此沉沦、就此老去。
你早该如此,像千千万万、成千上万的人们那样,如他们一样活着……
索索枯坐在马背上。
他眼中毫无光泽。
心中,也无光泽。
保护好欧丹。
保护好欧丹,保护好我们的家。
保护好我们的家,保护好我们的未来……
你得做到这些。
你必须做到这些。
你,必须如此。
“……”
短暂的沉默,带来的更多的迷茫、困惑。
更多的迷茫与困惑,带来了近乎于无穷无尽的不甘。
他很烦。
非常烦。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焦虑、不安、惶恐、烦躁……
于是,他便对赶车的西玛和最前面那位请来的车夫说——他说,“我去前面一会儿。”
“就一会儿。”
只是……
仅仅是,非常短的一小会儿。
真的只需一丁点儿时间就够了。
只要一会儿就……足够了。
……
于是,他加快了速度,使马儿与身后的车队拉开一点距离,先是追赶向道路更前面的车队,进而一拐、一折,直闯进了那片甫一进入便搅动出许多细小飞虫的草原。
他只想好好冷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