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那始终放在躺椅上的青灰色被子,即便是落满了灰尘也是那么的眼熟,也是那么的熟悉。虽然在寒冷的冬天里不会有温度,可是哪怕只是看着那一床被褥,南璃似乎也从上面闻到了温暖的阳光气息。
不过,那气息是留在秋天的,在错过了一年之中最后一季的暖阳之后,再难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束相似的光亮。就好像在错过了一个人之后,在生命剩下的旅途中,就再难找到一个步调一致的朋友。
南璃不知道自己回到山上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在这一刻,他突然恍惚了起来。他问自己,难道说花了那么长时间下定决心,花了那么长时间理清思绪,花了那么长时间把起伏的欲望压制,回到山上,只是为了站在这个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只是为了站在这个仍旧摇晃,但是却没有人躺着的躺椅上吗?
在这个瞬间,在这个刹那,南璃发现风停了,他的耳边再也听不到一丝风声。脚下的地面的也不再坚硬,空气不再寒冷,似乎海拔高度和那松散的泥土都没有了形态,没有了意义。这个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只剩下这一个方寸大小的小小道观。
南璃站在这一把躺椅前面,他的面前是那座大殿,他的背后是那棵在冬天枯寂了的树。在这片苍茫的白色中,南璃的手握成拳,放在了胸口,放在了心脏的位置。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冷,可是心脏的跳动,却渐渐的弱了下去。
南璃想要落下几滴眼泪,可是那泪水已经尽数落在了大门旁的土地上。南璃想要吼叫的撕心裂肺,可是在这个白色的世界中,却传不出一点点的声音。所有的悲痛,就压在心房的四周,朝着里面慢慢挤压,让一个人的脸变得涨红,让一个人的世界,从充实变成空虚,最后又变得充实。
所有人都会有最坏的预期,尤其是南璃这样的悲观主义者,他早就有了预料,可是这样的现实到了面前,还是措手不及。他只觉得自己储备的泪水太少,自己知道的词汇会太少,落不下一滴的泪,除了痛以外,在也找不出词汇形容自己的心情。
南璃跪在了那躺椅的前面,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当额头第三次触碰地面的时候,南璃就那么把头贴着地面,不愿意起来。或许是地面的那股寒意触及了心灵深处的柔软,本以为已经干涸的泪腺,这一刻又落下了几滴湿润温暖的东西,然而当它们和地面相接触的瞬间,就又融进了泥土中,找不到任何的痕迹。
拂尘从躺椅上跳了下来,走到了南璃面颊旁边。南璃起身的时候,看到了这只穿着道袍的猫。入了冬,拂尘又穿上了自己的小衣服,本是无心之举,可是没想到,这一刻,这只本与老道势不两立的猫,看上去居然有那么几分师傅的影子。
南璃把拂尘抱在了怀中,感受着从胸膛传来的温暖,南璃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也落不下一滴眼泪。他没有起身,只是紧紧地闭着双眼,身子后倾,直到面容拧成一团,冲着那苍茫的天空展开。
这是一片白色的世界,除了白色以外,再也没有任何的色彩。这一刻,山上就像起了雾一样,除了南璃,除了拂尘,除了面前的那张躺椅,除了身后的那棵树,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轮廓清晰。哪怕是那大殿,哪怕是那小观的院墙。
南璃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镜片上已经被冰花填满了每一寸空间,在那冰花的折射中,南璃看到了一片模糊的世界。只是在这世界中,那身后的那棵枯树的枝头,一朵又一朵的白花盛放开来,只是那花朵的花瓣留不在枝头,在盛放的瞬间,就纷纷扬扬的落下,朝着南璃坠落下来。
南璃不敢相信,站起来后转过身子,看向了那一棵树。那棵树是不可能开花的,从夏到秋,南璃只见过那繁茂的叶片,到了冬天,才见到那光秃秃的树枝,只是他从没见过这颗树开花,没有在枝头看到过一个花苞。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清晰,让南璃觉得像是在看万花筒一般,一切都不真实,一切都是虚幻,就如同隔着眼镜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虚像,隔着冰花,看到的也不是真实。南璃把眼镜取下,用手指仔细地擦了擦,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镜片上的冰霜已经无法被擦拭干净,在这里能够看到的,只不过是那模糊的世界。
当睁开眼之后,南璃才发觉,那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原来是从天空中落下的雪花。南璃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城市看到的第一场雪,居然是在这个时候落下。虽然实现了这个入冬以来的愿望,可是南璃的心中,却仍旧是无限的悲戚。
摘下眼镜之后,这世界真的成了一片苍茫的白,就算再模糊,也知道那不是雾气,也知道,这已经成了无可逆转的一幕悲剧。看到这雪花渐渐地飘落,南璃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疼。
南璃没有在道观里找到老道的任何痕迹,只有放在躺椅上的一床被褥,一件道袍,还有老道的那一柄木剑。看得出来,走之前,老道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些关于他的无关痛痒的回忆,留下了一些能够触发回忆的物什。
后来,南璃在正殿的那个隐藏的房间里发现了老道留下的东西,是一封薄薄的信。桌上那本记载老道生平的书籍没了踪影。南璃对此倒是没感觉到奇怪,毕竟老道本来就是一个没那么在意生平的人,所谓传记,所谓功过,不过是后人评价的产物而已,对于生前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更何况作为一个小人物,又有谁会选择这样的一个人,来著书立传呢?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那么多,如果来的安安静静,那么走的时候,最好也不要留下任何东西。南璃知道,恐怕老道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应该也知道,就算他离开的悄无声息,也还是有一个人会为此挂念。
信封的样式很老很久,牛皮纸上散发着的是时间长河的气息。南璃的手在上面轻轻的摩挲,被那卷起的毛刺剌得生疼,只是摸着这可能是老道在离开前触碰的最后一样物件,南璃只觉得心里痛的发慌。
拆开信封,里面是两张洁白的宣纸,只是仔细看看,还是能够发现那纸面的深层有些暗黄的印记。第一张宣纸上的字不多,南璃看了看,只是交代了下道观里的一些东西,不过也只是些典籍以及老道筛选之后留下的经书。这倒是不出南璃所料,虽说是师傅,可是老道一点东西都没教过自己,也没跟自己说过这方寸的小观之中留下的是些什么东西。虽说可能也是因为山上的时间太短,他来不及,但是南璃却觉得,可能老道也没想过,他自己会走的如此匆忙。
没什么好看的,于是南璃抽出了下面的那一张。本以为又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然而上面却只是寥寥数语,看了之后,南璃甚至有了把这纸张撕碎的冲动,只是一想到这是老道最后的手迹,他始终还是不忍心。
上面写的东西很简单,都是那个便宜师傅给自己的忠告,而在那最后的一行,这已经驾鹤西游的人,居然还留了一句不必关心。虽然这很克制的情感表达没有瞒过对老道已经足够了解的南璃,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感受到了一种不舒服。只是南璃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老道这一如往常的克制感到了不适。不过很快的,南璃找到了原因。他不喜欢的,就是老道这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克制自己的习惯。
这个世界上步调一致的人不少,只是所有步调一致的人,在灵魂上都必定有着共同之处。行事风格,举止谈吐,对世界的看法,过往的经历,总要有些地方彼此相像,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彼此理解。正是因为南璃和老道实在太像,所以南璃才会对他敞开心扉,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一种认同,老道也才能够轻易地摸清南璃的所思所想。
这种克制,南璃也有过,甚至还很经常。于是当看着老道留下来的这封信,南璃本该有的那种感动,都成了燃烧在心头的野火,他不懂,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还要这么压抑着自己,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要这么的无私。
因为是师徒,因为是相似的两个人,所以就算老道一句话都没说,南璃还是看得出来他想说的一切,只是这一切都是被老道带走了的秘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所以南璃的心中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或许这就是他的未来,可是却是他一直都不希望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最后都埋在心里说不出口的未来。
那是一条陌路,是一条直到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路,是只有自己和影子的孤寂世界,是掩饰一切的终点,是没有人在身边的孤独。这是个自己想要逃离的怪圈,只是老道留下的这封信,似乎在告诉自己,这是一个不论走多远,不论花费多少时间,最后还是会停在原地,最后还是无法逃离的位置。
于是,南璃慌了,世界在这一刻变得黯淡无光。老道跟自己一样,都是一个胆小鬼,不敢把自己心里的话说清楚。他明白,老道一定是看到了他的死,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他才没有选择说更多。老道的心和自己很像很像,所以他对生活的看法,几乎也就是自己的看法,只是他走的更远,看得更多,他想要给自己指明的东西,恐怕就是自己未曾看到,可是终有一天会看到的未来,而如果现在说出来,自己之后看到的,应该就和老道一样了,要走的,也会是一样的道路。
所以老道没有说,所以如果自己和他一样,在若干年后找到的是一个像是半年前的自己的人时,恐怕自己也不会说自己的经历,不会多言自己的看法,只不过,这些才是南璃一直以来想要说出口的东西,这些才是他想做,可是一直找不到人倾诉的话。可能老道和自己想的也是也样的,只是正因为最后离他最近的是自己,所以不论他在想什么,他始终不能说出口。所以恐怕,自己也始终不会说出口。
这一刻,南璃没来由的开始惶恐,惶恐这个世界,惶恐过往的自己,或许是因为一切都是梦,或许是因为觉得,可能因为老道对他的处世也不满意,所以才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句。所以就害怕了,所以现在,哪怕是看一眼,想一下山下的世界,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或许,留在山上才会是最好的答案,毕竟山下,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挂。父母的事情有了定论,汐汐也不是那个能够让自己放下一切的人,或许还有很多未知的,但是自己会在意的东西,可是南璃心如死灰,已经不想再去寻找,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
只是想来又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诞,没想到本来做的那个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的梦,居然在历经波折后就这样的变成了现实,可是当这个念头出现在心里的时候,居然如释重负,居然没有任何的犹豫。
南璃突然有了种不符合实际的明悟,可能所谓的红尘炼心,就是让那原本鲜活的,抱有幻想的心脏,在红尘这刀山火海中滚上一趟,然后变得枯寂。唯有如此,才能够安心的接受所有会发生在身上的事情。这个想法太突然,可是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而在这样的想法出现之后,南璃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释然,他发现,或许人生就是如此,自己在经过了无数的弯弯绕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折点,终于走上了一条正途。
只是南璃才十八岁,就算过了这个年,也不过十九而已,这样的明悟似乎来得太早,然而回顾一下再在这个年纪发生在身上的种种变故,又似乎是水到渠成。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懵懂无知的日子里,那么还没有探出的心,或许什么都感受不到,然而当这一切来到了这个敏感的时间时,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指引着这条道路延伸向最好,或者最坏。于是这些就成了正常,成了不早不晚的巧合,成了必须面对,必须接受的事实。
只是在这一刻,南璃觉得自己不会再流泪了,那湿润了十九年的泪腺,变得干瘪起来,眼镜除了折射光线以外,最大的作用成了防风,以防寒冷的风吹干了本就干涩的眼睛。或许很反复,可是他决定留在山上,不再去管山下的一切,虽然老道没有告诉自己怎样做好一个道士,可是南璃知道,要走的那条路已经寄放在心中。或许开头还是会手足无措,不过要不了多久,自己会和那个人一样的,留守在山上,本就是不错的人生。
南璃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他听到了在这寂静的院子里,呼啸着的寒风声响,不过那响声,变得越来越柔和。
老道没有葬礼,因为南璃没有找到尸首的存在,况且,他也不喜欢那么大张旗鼓。只是很简单的把老道留在躺椅上的物件做了个衣冠冢,只不过,南璃留下了那一柄木剑,埋进土里的,是他自己的那一柄。南璃不信鬼神,不过还是沐浴斋戒后,才动的铁锹,这是他最多的虔诚。
南璃也没有声张师傅的死讯,只是简单的到师伯那里说了一声,可当他进门的时候,才发现整个裁缝铺中早就是一片白色,在和师伯打了个照面,作了一揖后,南璃就转身离开。他看到了师伯脸上那古井不波的神情,只是看上去,似乎也有些麻木的样子。只不过等回到山上,真的僵硬的,成了南璃的身体。
从第一片雪花落下后,整个冬天里雪片就没有停下过,一片接着一片,直到大地变成了苍茫的白,直到每一寸土地都泛起了那种没有生气的白,雪也没有停,有的只是逐渐变冷的空气,有的只是呼啸的寒风。
再后来,天气暖和了,积雪融了,而一个个年轻的人,也如同候鸟一般,飞回了这片土地。他们的时间如同被春风融化了一样,恢复了流动之后,转眼间就过了四月,单纯而又美好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终日发生。没有人在意校园中的人来人往,也没有人在意一阵风究竟能够打几个来回,不过就在某一天,突然有一个个子不高,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女生发现,校门口对面的小观换了一个人,她跨入门中,看到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只是再也看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而当那个身影转过身来,她惊讶的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立良久后转过身出了门。
那个人她认识,不过已不是原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