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时钟,大歪下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于是,穿上浅紫色的小晚礼服,将那枚从未示人的钻石胸花取出来佩戴好,驾车到的崇文门附近的法国餐厅马克西姆赴约。
昨晚开车路过的时候,不过顺嘴跟大歪提了一句,说好久没有吃过法国菜,早起的时候,就接到了他的短信,说已经在那边订好了位置。
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宠爱,虽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和表达,不必一定转化为某种物质,但当一个男人重视你的愿望,愿意为你随意的一个想法埋单时,感觉其实当然也是相当不赖的。
整个餐厅从装饰风格、环境布置乃至服务环节都显得中规中矩,颇有几分异域情调。随着服务小姐走进预订的包间,推开门便看到大歪。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一亮,内有光彩流转——那种如同小孩子看到最为心仪的玩具终于触手可及时所展现出来的最欣喜的情绪!
果然一个人的着装仪容还是重要的吧?
即便是同如此朝夕相对的一个人约会见面!
他起身迎了过来,神情中间明显流露着赞赏,开口时,却说的是:“小姐你是不是进错门了?”
笑笑地望着我。
当然,即便是到这家口碑还不错的老牌法国餐厅用餐;即便我这身礼服的款式极尽保守,但毕竟是某人花大价钱给我买下来的礼服,名家手笔,做工面料都十分考究,况且有眩目的钻石胸花点缀,走进餐厅里,还是招惹了不少的目光。
做惯了平民百姓的人,受不得过多额外的关注。多少有些脸热,我低头,闭开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他面前,这才微笑着说:“先生愿意为一位陌生女士埋单吗?”
他笑:“看在你是个美妞的份上!”
莞尔一笑,落座,点了牛排,蜗牛,鹅肝,奶油蘑菇汤等等一大堆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十分典型的法国菜,味道不错,吃饭的气氛和感觉都很舒服。
他最近不顺心,同顶头上司杠上了,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要例行冲我抱怨一番。而我呢,当然就要例行端出某种专业人士的专门架势,多渠道地随意开解他一番。
我俩老在一块儿吃饭,对这种说话的模式十分习惯了,如此,即便刻意培养某种情调,待到吃得个七八分火候,他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腔了,开始跟我说起今天在单位上,领导如何给他小鞋穿的事情。
看着他委屈的表情,一瞬间,竟觉得几分可爱。心底有种难解的酸楚,例行地安慰他几句,状似无意地聊起一桩最近比较轰动的抢劫案。这段时间,有人专门在我们学校附近那一带抢劫,连续好几位女士被强行抢走了金项链。
终于是顺理成章地将他的话题引至我的胸花,他盯着看了几眼,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千万别告诉我你这胸花上嵌的是真钻石!”
我微笑,看了他一眼,低声地、然而十分清晰地,一字一句说:“确实是钻石!”
他一愣,抬头看我,似乎想确定我是否开玩笑,于是,我看着他,微笑着,十分认真地说:“大歪,我这辈子……打算不结婚了!”
他一愣,随即笑起来,说:“好吧!你再严肃认真地说一遍,我就相信!”
我点头,又看着他,放慢了语气,一字一句说:“我不打算结婚了……因为,我选择爱情!”
十分矛盾的一句话,然而他竟然听懂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渐渐退却,盯着我的胸花又看了几眼,闷了片刻,徐徐开口,一字一句问:“他送你的胸花?”
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心!他毫不费力就把握了要点。
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究竟是沉重还是放松,努力微笑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徐徐说:“一直以来,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总在我的身边……”
他淡淡一笑,打断了我,说:“又不是拍武侠片,难不成还玩‘以身相许’那一套?”脸色渐渐沉肃,认真又想了片刻,抬头问我:“他还是不打算离婚?”见我摇头,便将脸扭向一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长长地吐气。
心底有种担忧,我轻轻开口,唤他:“大歪!”
他转头看我,低头,又看了一眼我胸前的钻石胸花,轻轻拎起酒瓶,为我满上酒,说:“来吧!咱们好好喝两杯。好像历来喝酒,我没一次能胜过你的……”
我轻轻摇头,说:“我今晚不能喝太多!待会儿……还有一个饭局。”
他一愣,仔细盯着我的礼服看了两眼,眼中渐渐显出某种了悟的神情,彻底沉默下来,半晌,终于端起酒杯,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全部吞了下去,抬头看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鲁西,你可是个大学老师……”
我望着他,静静望着,说:“这么多年,我渐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一直以来,阻碍我们行为的东西,其实只有一件,就是我们自己的心。只要自己的心能够跨越过去,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障碍其实也都能够轻松地跨越过去。”顿了顿,又接着说:“只要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他人的眼光就伤不了你!”
他不语,伸手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去,说:“他有什么好?”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大声说:“从一开始,他就那样地欺骗你。到现在,也拿不出任何的诚意来解决问题,将你置于这么尴尬的位置上……”又扫了我的胸花一眼,失望地说:“一朵钻石胸花就收买你了吗?”
我看着他,不语。
他的表情又渐渐松下来,垂头,说:“对不起!”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说:“大歪,我觉得,既然每个人注定有共同的终点;既然重要的是过程;既然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活着,那么……为什么不可以依循心意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呢?为什么要被那些人为的道德标准所束缚?”
他抬头,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为什么忽然这样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我摇头,平静地看着他,说:“你知道的,我不是忽然这样想。我一直都在等着他,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都在期待着他解决问题,期待他给我一个完整的结果。等到现在,我渐渐发现,很多东西不是他能够左右的,所以,如果我不能突破某些身份和观念上的障碍的话,就永远也走不到他的身边……”顿了顿,又看着他,一字一句说:“这么多年,我始终不能放下这段感情,而年华并不停留,在一天一天流逝。趁着现在尚年轻,委屈几分心志,总比将来年老后悔的好。所以,我决定……不放了……”
掌心中间,有轻微的颤抖传递过来,抬头看他,脸色有几分苍白。他静默片刻,终于又开口,一字一句说:“是啊!你一直都在等他,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选择看不见……”声音里渐渐透出一丝沉重的疲惫。
从未见他这样地挫败过,即便在五年前,在那个雨夜,在他抓着明兰大声质问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也只是愤怒,而不是这样透着绝望的彻骨的伤心。一瞬间,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就想开口说我们不分开了,然而终究只能笑着说:“干嘛啊!搞得这么伤感。是不是非得逼我把那些经典台词抛出来才甘心?”抬头看着他,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说:“好吧!听好了,我的经典台词来了——你值得更好;你值得全心全意的爱;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比我更好更适合的人。我等着你携带全世界的幸福走到我的面前,用最耀眼灿烂的幸福将我杀得满身窟窿、血流成河……”
我的声音忽然中断了,因为他忽然站了起来,弯腰,隔着桌子,捧起我的脸颊。
没有丝毫闪避退却的余地,他的亲吻已经落了下来,重重压上我的嘴唇。
整个人都僵在了座位上,背脊死死抵在靠背上,一阵阵生疼。
他的吻快而深沉,压下来时,令人猝不及防,然而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又迅速离开了。
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急促,我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椅子两侧的扶手,强制自己保持镇定。
再次抬起头,看到他已经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望着我,低声地,一字一句说:“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走到我的面前,说你喜欢我?在你十四岁的时候,十五岁的时候,十六岁的时候,上大学的时候……”
“因为我害怕受伤!”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我吸气,努力地吸气,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望向他,慢慢开口,一个字一个字接着说:“那种学生时代的暗恋,很多人都经历过,其实,当不得真的……并没有什么!”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勉强。
“是啊,没有什么!”他看着我,慢慢开口,慢慢地,一字一句说:“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吧,在大四离校前的那一天,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你说你从十四岁开始,每天放学都贴着墙壁,悄悄跟在我的身后;你说你本来可以考进一个更好的大学,却在打听到我的志愿之后,毅然决然跟我报考了同一个学校;你说你每天都在我宿舍下的苗圃里背英语单词,只为见我一面;你说你为了参加我的庆生会,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条裙子;你说你打着手电筒熬夜织了一条围巾,结果,亲手被我绞碎……”他忽然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说:“你怎么能,一言不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我把围巾绞碎了呢?”
原来我说了那么多!
原来潜意识里,我是那样地不甘心,所以好不容易抓到机会,便忍不住冲着他尽情释放。他说的没有错,那条围巾,是一个终结。我看着他绞碎了围巾,绞碎了我的心血和我的暗恋,一句话也不能说。围巾碎了,我也死心了。
可是,斯情斯景,我能如何说,又该说什么?
他是明兰的男朋友,是我最好的好姐妹的男朋友。我本来就不该织那条围巾送给他的,不看着他绞碎,又能如何?
遥远的围巾碎片,跟着记忆复苏过来,依稀记得那份心底的酸楚,好不容易才开口,艰难地说了一句:“你知道的,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神志不清……”
他仿佛郁结许久,不吐不快,迅速打断了我,一字一句,接着说:“在疗养院时,你那样痛苦,将自己锁进房间,拒绝周围的一切,却在听到一个小孩子被扎伤了脚之后,拿着耙子,将整个沙滩从头到尾仔细淘理一遍。李教授不许我上前帮你,说这是一个再重要不过的节点和步骤,一定要让你自己独立完成,自己走过来。你知道你一共淘了多少时间吗,西西?从下午六点直到天色全黑,整整四个小时,你一寸一寸地寻找铁钉,一分一秒都不肯松懈……”
是的,起初到达疗养院的一段时间,每一分钟,我都不停地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沉浮挣扎,对周围的世界有种前所未有的寒冷的认知,而淘理沙滩,是我当时唯一能让自己全心投入,抛却思考的工作。
“那个时候,我也感觉到了失恋和失望的痛苦,但我看着你,眼睁睁地看着你一点一滴从痛苦当中挣扎出来,受到了莫大鼓舞。我以为自己在给你温暖,其实只是不断从你身上吸取热量。一年间,我亲眼看着你从不开口到开口到微笑再到欢笑……李教授说,他生平治疗了无数的病人,从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心志和韧力像你这样顽强。我每天都在感受着你渐渐复苏的快乐,并从中吸取快乐。时间匆匆流逝,我从未细思细想,直到你出国,忽然之间分别,我才陡然体悟到,过去的一年中,我渐渐在适应这种快乐,并不知不觉地眷恋。你离开了,我觉得寂寞,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到旧金山找你。我总以为,我在年少时不小心遗落的东西,可以通过努力,重新寻回来……”
原来果然是这样子的么?
他到美国留学,竟然没有其他任何理由,真的单纯只是为了找我!
原来从我的父母到他的父母再到姜小云姑娘的猜测理解竟然都没有错,只有我,才是所有人中间,唯一没有看清楚的那一个。
不知道该说什么,很艰难才开口,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你还好意思怪我不表白。你还不是一样,迟迟瞒着我……”
然而他的表情丝毫也不轻松,低头看着我,看着我,眼神中除了无法掩饰的伤痛,还渐渐渗出一丝怜悯,慢慢地,一字一句说:“你既然选择了跟他过那种见不得光的生活,那么,就让我,最后再送你一份礼物吧,西西!”
他站起来,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在何媛媛家受伤的那个夜晚,是我把你从阳台上抱了出来,抱出了屋子,但他很快便追上来了。最终是他送你到医院。你一直昏迷不醒,他一直低头吻你。我觉得怒不可遏,忍不住动手打他,他也打了我。我把他赶出了病房,不许他再接近你。那天晚上是暴雨,一直下不断绝。早晨我出去的时候,看到他还站在原地,一直站在雨地里。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他是真爱你的。我一直想,既然你放不下他,那么,如果他能解决好所有问题,好好护着你,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把你还给他。可是,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嘴唇上还留着几分含带酒意的微凉,依稀透着他的气息。
终于成功地将这个陪伴我六年的人赶走了!
我知道明天,他就会被单位开除。然后,他众多的表姐表妹就会轮番出现,用温暖的亲情一丝一缕将他捆住,直到成功地将他捆绑回家乡去继承家业。
半个月间,这个可怜而单纯的人,在单位上拼命工作而屡受打压,一直只以为自己是撞了邪运。这些年,他的所有家人都说他留在北京是为了我,我从来也不相信,直到此刻……
终于伸手抓过酒瓶,徐徐注满酒杯,一杯,又一杯。晶莹的酒液,像是不染尘垢的明露,映着胸口上,媛媛送我的璀璨胸花。两种寒冷而纯粹的光泽在空气里碰撞,一头是世人喜爱的口欲,一头是财富。
出门前,刚刚同媛媛通过电话,知道她即将去非洲看望梁湛,因为何梁两家又在矿产开发方面达成了新的协议,关系进一步加强。媛媛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在电话那头笑得开心,口口声声说要从非洲绑架一头小野生动物回来送给我做礼物。
世上爱我之人至多,只是兜兜转转,逃不过命运离合。
时候不早了,有点凉。还是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终于伸手,举起酒杯,徐徐饮酒,一口,又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