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唯儿如堕入冰窟,握着铜板的手,冰凉冰凉。
有时候,一点错误的判断都会导致全军覆没,而她犯了大错。太长时间占了上风,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却不如置身事外的冷静。
从被俘到主动留下,甚至季连别诺深夜来救,都被她拒绝。曾经信心十足,觉得自己正掌握着所有的先机。
泄露军情,用思乡的诗词扰乱军心,透露粮草所在……似乎很圆满,本应最注意的东西,却忽略了。
以她察颜观色的本能,竟然忽略了每一处本应警觉的破绽。
到底是谁玩弄了谁?谁掌控了谁?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风楚阳变了,阴戾隐去,代之坦诚,所以她不恨他了,决定放下仇恨,不计较前尘往事,全当成过往云烟。
显然,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一路蒙蔽他,却也蒙蔽了自己的某种认知。终是将人性,想得太过完美。
在几个时辰以前,她还对风楚阳说“你若是放下执念,多看看美好的东西,还会有更好的感觉。江山,不是唯一。”
因为要离开了,所以还想最后劝一次他,放下执念。
心思如清风明月,或是冰山上绽放的雪莲,却忽略了他一次一次追问,她可否与他成亲?
甚至那个一桌吃饭,直至老死的愿望,也被她一言带过了。
而他的追问和愿望,才是藏了毒的剑。
燕唯儿掀起营帐,夜色墨黑,星与月都隐进了云层。她想出去走走,却被守卫拦住:“三皇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燕唯儿无声退了回来,扭脸对上茉莉慌乱的神情,也是一阵黯然。一瞬间,脑海中涌起几十上百种给季连别诺送信的方法,没有一种可行。
她们被限制了自由,就算阿努出去,以风楚阳的计量,恐早就布好各种各样对付阿努的机关。
死路一条。燕唯儿如何舍得明知危险却让阿努涉险,到时眼睁睁看着它死在她的面前?
烛光盈盈,燕唯儿的影子照在营帐的幕布上,分外萧瑟。这一次,比她第一次被风楚阳设计擒住的时候,更加无助。
茉莉和阿努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盯着燕唯儿。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一点点凝固。
燕唯儿忽地笑起来,眸光闪动着沉静和决绝:“茉莉,你这个傻姑娘,我叫你回家你不肯,非要留下来陪我送命。现在,你想回也回不去了。”
茉莉见燕唯儿一反常态,知大难在即,而夫人心意已决,倒也立刻放松下来,单腿跪下:“茉莉永不后悔。”
这是兵士向将领才行的礼。夫人是将,她是兵。
“只有我们提早发难,才能警醒别诺不踏进这个陷阱。”燕唯儿将手中差点捏出水来的铜板随意扔在桌上。
风楚阳最后一次的佯攻,不是掩护大军撤离,而是为了设计陷阱,真正的战场,竟是他们的营地。
营地四面环山,林木葱郁,层层叠叠的树叶将营帐隐匿起来。
燕唯儿摸摸阿努的头,想了想,笑起来,却是一脸歉然:“阿努,你真好。可是我总让你跟我逃亡。”
阿努趴在燕唯儿脚边,尾巴摇得欢快而轻盈。
“茉莉,你把我的琴拿过来。”燕唯儿清丽的面容沉静而悠然,连最后一丝忧色也荡然无存,只是乌墨般的眼底,翻卷起一层又一层狂澜。
茉莉依言,将琴置于长几上。
断魂曲。
琴音一起,再无退路。燕唯儿曾以为再也用不上这支曲子,没想到,最后还是无可避免。
一如兵戎相见,逼风楚阳图穷匕现。只有如此,方能保季连别诺平安。
燕唯儿雪衣翩翩,坐在长几前。纤手一弄,琴声悠扬。她眸光宁静,无喜无悲。
两匹通体黑亮的马隐在暗处,两个黑衣人下马,一猫身,躲在一棵大树后。
琴声夺魂摄魄,妖孽般地萦绕在营地周围。
场景诡异莫名,营地附近的守卫,全都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表情狰狞,痛苦不堪。
一个黑衣人低声道:“唯儿难道也发现了陷阱?”
另一人似是难过至极,没有答话。
说话的黑衣人在另一人身上点了几处穴位,然后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见其气息渐畅,才道:“幸好虚师叔传授了破断魂曲的心法,不然,我们也要被唯儿的断魂曲害死了。”
说话的正是季连别诺。他调侃中带了点骄傲,转而又变得沉重:“唯儿这是想干什么?”
另一人长舒一口气道:“这断魂曲果真要人命。幸得我们早赶来,不然唯儿要以已之力和风楚阳一抗到底。这曲子十分耗人心血,终究只能拖得一时半刻。”
“三儿,先进去再说。她不是要一抗到底,而是要搞出动静来,不让我踏进这个陷阱。”季连别诺说着,率先走出树丛,与秦三公子越过倒在地上的守卫,钻进营帐。
燕唯儿还在弹奏曲子,见两个黑衣人进来,竟然不受琴音干扰,心中一惊。定睛一看,却是又悲又喜。手上,依然不曾停下。
断魂曲正如大海的波涛,层层翻涌,惊涛骇浪。而燕唯儿显然体虚力竭,冷汗涔涔。
茉莉守在一旁,用毛巾不断擦试夫人额上的冷汗,顾不上向季连别诺行礼,心中也分不清,到底是有救了,还是大家均落入风楚阳的陷阱。
“唯儿,停下。”季连别诺心中一股焦急的火焰窜起,那么急迫:“快,停下,唯儿,这么下去,你会受不了。”
“只要一停下,风楚阳的兵马就会围将过来。到时候我们谁都走不了。”燕唯儿声音发颤:“别诺,你不该来,我做不来别的,只有这个办法提醒你,这是一个陷阱。”声音尾处跟了个长长的叹息:“你终究还是来了。”
“铮!”琴音被季连别诺破去。
事不宜迟,季连别诺直接毁去她的琴弦:“趁天黑,我们必须马上走……”
燕唯儿不再执拗,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幸得季连别诺一手扶住,才没晕倒,无力地朝秦三公子笑笑:“秦三哥哥,你也来了。”
秦三公子微微一笑,洒然道:“别诺不放心你,所以才挑了这个时辰过来,傻丫头,你逞能要逞到什么时候?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得先救自己才行。”
燕唯儿赧然道:“本不该陷入如此境地,是我大意了。”
“走吧。”季连别诺半扶半搂着燕唯儿出得营帐,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走向那棵大树。
倒地的守卫仍旧昏迷,无人醒来。
远处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风吹来凉浸浸的。藏身在大树下的黑马,被大树伞盖般的枝叶隐匿得很好。
很安静,*静了。
季连别诺向秦三公子点点头,后者立时展开轻功,以极快的速度掠向各个营帐。
“风楚阳不会在营帐里了。”燕唯儿的声音显得异样的清冷,带着些颤栗:“别诺,如果我猜得不错,这营帐周围,已经全部埋伏了兵马,风楚阳撤兵是假,用我作饵引你入套是真。”
“啪啪啪……”不远处,从另一棵大树下走出一队人马,领头的人,边拍手边信步走来。
那掌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听来,极度刺耳。
燕唯儿不由自主握紧了季连别诺的手,看见那个人越走越近,在几丈之外悠然停下。他穿戴一新,暗红色金丝贵气紫袍加身,外披一件黑色披风,金冠束发,丰神俊朗。
未等风楚阳开口,山头上亮起了第一束火光,然后就像被风吹过,燎原之火将山头一点一点燃亮,很快,山头的火光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同一时间,一个几不可见的灰色小点,也在夜幕里炸开。
“季连别诺,真是幸会。”风楚阳缓缓开口,语气里涌动着千疮百孔的恨意。
季连别诺扫视一眼四面明明灭灭的火光,低头柔声道:“唯儿,幸而天还没亮,不然你就看不到这么漂亮的火光了。”他没有刻意抬高音量,却还是将这段话清清楚楚送入了风楚阳耳里。
燕唯儿忽地脆声笑起来:“诺,这让我想起了集帕尔一役的火把,真好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将旁人当成一回事,只顾着回忆他们的往事。
山上的火光逞蛇形慢慢收紧,如同包饺子一样,将几人包成饺子陷。
良久,季连别诺才朗声对风楚阳道:“三皇子的兵马可是已经展现完了?”
风楚阳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燕唯儿的脸。
天色又浅了一层,微微亮起的天空,淡去了火光的肃杀。
“风楚阳,刚才的断魂曲好听吗?”燕唯儿似笑非笑,明明在问风楚阳话,却随手拍去季连别诺身上的泥土,一点一点,温柔可人:“我本来以为,对你已经不用弹这个曲子了。可是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不得已要弹一曲。”
“韦大小姐的才华,果然举世无双。”风楚阳恨得咬牙切齿,东月城里那一声声如泣如诉的悲凉琴音,犹在耳际。
却不料,断魂曲声声夺人魂魄,这么想来,这个女人早就可以安然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