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又有了一丝侥幸的心理。他想,也许那个溜掉的矿警会赶回去报信的,只要他能及时地赶回去,将情况告诉陈向宇,陈向宇决不会见死不救的,他一定有办法促使镇守使张贵新带兵前来救他。
他要尽可能地将面前这段道路延长。
他不管那帮窑民听不听,仍自顾自地讲:
“工友们,你们何必要搞到这一步呢?你们何必要把什么路都走绝呢?为人处世总得想着要为别人留一条出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你们……你们就没想到过这一点么?”
那帮人还是不理。
通往田家铺西窑户铺的道路,在他们的脚下一点点缩短,渐渐地,李士诚看到了西窑户铺的一片灯火,看到了大堤下的一片片时隐时现的人头,听到了从西窑户铺方向的夜空中传来的阵阵呼喊和喧嚣。
显然,两个前往田家区田二老爷府上报信的人走漏了风声,在田二老爷闻知这个消息之前,镇上的窑民们已得知了消息,他们全从自己的破草庵、破茅屋、破土房里钻了出来,涌到了街面上,涌到了连接着大堤的道路上。好些人举着火把,那火把上呼呼燃烧的火焰隐隐约约照亮了他们愤怒的面孔。
他听到了他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
“揍!揍死这个*操的!”
“让姓李的王八蛋给我们兄弟爷们抵命!”
“背石沉河,把李士诚背石沉河!”
“揍呀,爷们,都去揍呀!”
……
他突然紧张起来,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危机,一种真正从心里冒将出来的、混杂在他周身血液里的极度恐惧,使他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这帮被愤怒和疯狂折磨得丧失了理智的窑民们面前,他是什么也说不清的;即使能说清楚,他们也不会听的!他们认定害死了那一千多名窑工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他们要报仇,他们要索还血债,他们要为他们死去的父老兄弟伸冤!
这时,他多么希望在这帮愚昧而可憎的窑民们中间看到田二老爷呀!尽管这个田二老爷也是他的对头,尽管这个田二老爷也蛮不讲理,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只有田二老爷能够救他!因为,他们毕竟都属于这块土地上的上层社会,上层社会的规范、秩序、法则,将毋容置疑地保护他的生命,他懂得这一切,田二老爷也懂得这一切;而这帮愚昧的窑民们不懂,他们只服从于自己执拗的感情,在这种执拗感情的驱使下,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他不走了。
他站在大堤上,一步也不愿走了。
他近乎绝望地喊:
“我……我要见田东阳先生,我要见你们的二老爷……”
“滚你娘的吧!”身后,一个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一脚将他踢下了大堤。
他跌跌撞撞从大堤上栽下来,还没站稳脚跟,堤下一帮窑民们便涌了过来,他的眼前黑压压地倒过来一片人群,倒过来一座森严的山……
他倒在嵌着砂礓的土地上,他被捆住的胳膊压在他自己笨重的身体下面,干燥的砂礓将他的胳膊和手掌硌得很痛。他感到自己像一只可怜的蚂蚁,被骤然扑将过来的喧嚣淹没了,他的眼前闪现出翻滚的星空,翻滚的火把,翻滚的人头。他惊叫着闭上了眼睛。这时,他的头部,他的上身,他的腿,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遭到了袭击。拳头、脚尖、棍棒像旋风一般在他身边呼啸着,几乎完全吞噬了他的呼救声。
大堤上的那帮人跑了下来,他们试图阻止住疯狂的窑民,他恍惚听到他们在喊:
“都住手!住手!让二老爷发落他……”
后面的话他听不见了……
这时,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但他已没有力气叫喊了。他蜷曲在地上,像一条可怜的狗一样,听凭那些疯狂的人们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仇恨。完了,一切都完了,由于生命道路上的这么一点小小的差错,他竟被这些迟早要被别人送上肉案子的人们先送上了肉案子!
偌大的世界原来是个令人恐怖的大肉案子呀!
这是一个发现。然而,他发现得太晚了,他陷得太深了,他拔不出自己的脚了!他想,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办矿,也许他应该在第十二次失败之后,悠悠荡荡地混过他的一生,他会混得很不错——至少不会这么不合情理地死在这帮暴怒的窑民手里!
他在这临死的最后一瞬,在含着血泪的痛苦*中又想起了陈向宇,想起了他那野心勃勃的话语:“我们中国要有自己强大的工业,非要拥有几十个、几百个强大的煤矿公司不可!”不容易呀,真不容易呀!仅仅两个小时以后,他便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他深深感到,陈向宇是太幼稚!太爱空想了!这块土地,这块苦难的土地上是不可能、也不会出现几十个强大的煤矿公司的!在这块古老而广阔的土地面前,中国实业家太年轻、太渺小了!
自然,他希望他比他强,希望他能成功,希望他能将脚下这块土地彻底征服,但是,希望毕竟是希望呵……
思路在这里中断了,这时,他血泪蒙眬的眼中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星空下一个悬在他身体前上方的、尖尖发亮的三齿抓钩,他知道,那抓钩是乡民们刨地用的。那抓钩落了下来,第一次没打中他,握抓钩的人身体向前倾了一下,又将抓钩举了起来。他听到了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一句充满仇恨的话:
“狗娘养的,我要你为我死在窑下的三个儿子偿命!”
抓钩又一次落了下来,他惨叫起来,他在血泊中挣扎起来,他的灵魂在死亡造成的极度痛苦中飘离了他的身躯……
田二老爷闻讯赶来时,一切都已结束了。墨蓝色的星空下,依傍着古黄河大堤的土地上,静静地站立着一大片衣衫褴褛的人们,这些人木然地看着田二老爷,似乎想听听他们的二老爷要讲些什么。
二老爷什么也没有讲。
二老爷呆呆地伫立着。在两只火把的照耀下,他仿佛是一尊古铜色的神像。
二老爷昏花的老眼里又一次滚出了浑浊的泪珠,泪珠很响地落在脚下的土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