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歌突逢巨变,心中悲痛欲绝,躺在地上默默流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爬起来,走到裘日新尸体前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用铁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深坑,铺上草席,将裘日新的遗体挪进去拼好,盖上草席,掩上黄土,权当做了坟墓。又找了块木板,歪歪扭扭在上面刻下“师傅辛日丘之墓”几个字,竖在墓前。
忙活完之后,已是月明星稀。黎歌随手抽出笛子,放在嘴边,呜呜吹了起来。
笛声哀婉凄凉,如泣如诉,时如哀哀鹿鸣,时如杜鹃啼血,在夜空之中,被群山一荡,令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黎歌将此曲调反复吹了也不知道几遍,放下笛子,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后,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咕噜噜灌饱,又坐回裘日新墓前,低头继续吹笛。
眼看日落西山,人影一闪,阮语吟出现在跟前,一把抢过竹笛,狠狠掼在地上。
“小倔驴,莫要再吹丧了,邻居们都被你吵死了。”
黎歌哑穴已然自解,也没有再张口骂她,淡淡说道:“邻居们都被你杀死了,还会怕吵吗?”
早在他吹笛之时,阮语吟担心扰来村民,泄露自己行踪,便将村子里34户,112人,不论老少,尽皆屠杀。现在被他说破,也不以为意,像是做了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一般。
“小倔驴倒是聪明,既然如此,便需表个态度,老娘可没耐心陪你玩。我且问你,老倔驴是否告诉你灵蟾所藏何处?”
黎歌缓缓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我并不识得老倔驴是谁,更没有跟他说过话。”
“却是我错了,对子骂父大大不该,我重新来问你,裘日新是否……”
不待她说完,黎歌便打断她道:“我师傅没有跟我提过什么灵蟾,我闻所未闻,你却是问错了人。”
阮语吟哪里会相信他的鬼话,咯咯一笑道:“你休要诓我,你师傅既然自裁,就是算准了这世上知道灵蟾下落的只你一人,我定然舍不得杀你。”
黎歌冷冷说道:“不知便是不知,随你怎么理解。”
阮语吟见他神情不似说谎,略有些惊疑不定,但她生平自负,不肯轻易信人,加之先入为主,认定了黎歌知道灵蟾下落,当下冷冷笑道:“说与不说,由得了你吗?”
说着一指点在黎歌乳中穴上,黎歌但觉一股凉气入体,胸腔之中一阵绞痛,仿佛被人把心脏抓在手里,肆意搓揉一般。只疼得他面无人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伸缩,眼中尽是癫狂之色。
但黎歌性子倔强,只用猩红的双眼瞪着阮语吟,口中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半柱香之后,疼痛缓缓散去,黎歌如同一摊烂泥般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此乃我雪山派冰魄神针,种在你心脏之中,每逢日落,阳尽阴生之时,必然发作,一日疼似一日,直至搅碎心脉,活活疼死为止。此针除我雪山派弟子无人能解。”
黎歌缓缓爬起来道:“没有便是没有,即使你把小爷我一刀杀了也没有。”
阮语吟见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微笑道:“一刀杀了你岂不便宜?你若执迷不悟,我便将老倔驴的尸体起出,剁成肉酱,你信也不信?”
黎歌知她所言不虚,叹口气道:“恶婆娘恁般狠毒。”
阮语吟笑而不言,神情颇为得意。
黎歌略一思量,点头说道:“好吧,只要你能给辛老头守墓一日,我便告诉你。”
阮语吟见他所提条件竟如此简单,哪里还用犹豫,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
黎歌冷哼一声,不再理她,拾起笛子呜呜吹了起来。
笛声哀婉传神,时如喃喃细语,时如凄凄鬼叫。
阮语吟经笛声一引,看着黄昏中裘日新孤零零的坟墓,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仿似发生在昨日一般。
“小倔驴,你能安静一会儿吗?我给你讲一讲你师傅的事儿吧。”
笛声悠然而止,黎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阮语吟叹口气,望着天边似被火烧了一般的红霞,缓缓说道:
“自赵佶继位以来,不思北抗强敌,却在蔡京等人的教唆下,骄奢淫逸,极度挥霍。为网罗天下奇珍异宝,成立“苏杭应奉局”,专从民间索求奇珍异石,强役民力,以水路运往京师。为方便船只运行,开山拆桥不在话下,甚至凿毁城郭也是常有之事。江南百姓深受花石纲之流毒,妻离子散,荒废生产,苦不堪言。
方腊,原叫方十三,本是睦洲青溪一家漆园的雇工,被应奉局强征服役,不堪受辱,便杀了官差,逃入深山。三月后潜回睦洲帮源峒,杀了县令,起义造反。
如此,却引出一位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来,便是你的死鬼师傅裘日新。”
黎歌怒声道:“你何必再侮辱一个已死之人。”
阮语吟不以为意道:“死都死了,侮辱一下又有何妨,你要听就听,不听拉倒,不许再多嘴。”
黎歌急着想要知道师傅生平,便不再说话,低头等她讲述。
“你师傅裘日新本是剡县一位极富盛名的乐师,又粗通武艺,远近闻名。
他听说方腊造反,便登门造访。一番长谈下来,方腊对他颇为仰慕,便与他结成异姓兄弟。
裘日新智计过人,武艺也算了得。方腊得他相助,如虎添翼。先是借助摩尼教‘二宗’、‘三际’之说大肆吸收信徒,又说服朱言、吴邦、陈十四、陆行儿等青年俊杰来投,再设计折服霍成富、陈箍桶、吕师囊等各地匪首。忽忽数月光景,连下六州五十二县,风头一时无两。
大宋朝野上下一片震动,童贯帅五十万大军,兵分几路,星夜南下……”
“你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单说说我师傅吧。”
阮语吟被他打断,却没生气,望着夜空怔怔发呆,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容。
“那年我才28岁,因师傅处事不公,一气之下离开大雪山,到中原来解解闷气。
一日行到广东地境,在一处农庄借宿,不料恰逢一队官兵前来打草谷,只见他们逢人便砍,见人就杀,奸淫捋掠无所不为,一怒之下,我正要动手杀人……”
黎歌冷冷打断道:“他们一群人屠村,你一个人便屠村,同是禽兽所为,你有何资格发怒?”
“我只杀人,一不夺人钱财,二不淫人妇女,怎么没资格发怒?”
黎歌见她强词夺理,便不再开口。
阮语吟面现温柔之色,继续说道:“不待我动手,忽听一声炮响,斜刺里杀出一队人马来,领头一人金甲银袍,威风凛凛,只区区二十来人竟杀的四百多官兵鬼哭狼嚎,四散而逃。”
“领头之人定然就是我师傅了。”
“没错,他见我长的俊俏,便对我格外殷勤一些,那时我正心灰意冷,迷茫不知所往,一时竟为他所迷,随他返回帮源峒大本营。
裘日新虽然武艺和我相差甚远,年龄也大我许多,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难得的是他智计百出,总能逗我开心,嘴上不说,其实我早已芳心暗许。可偏偏你师傅像个榆木疙瘩,只管对我好,却从不敢表露心迹。
终有一日,我心里想着他,直至子时,依然辗转难眠,便准备到他房间问问清楚。却发现他正在与人夜谈,奇怪之下,潜近细听。”
“偷听便是偷听,潜近细听,说的好听。”
阮语吟瞪他一眼,没有理会。
“原来与他夜谈之人正是方腊,他二人虽有些功夫,但远不及我,自然发现不了我。
我对他们起义之事也没多少兴趣,正要转身离开,却听他们正在谈论一件非常紧要的物件,便静静听了起来。”
“灵蟾吗?”
“小倔驴倒是不笨,没错,他们谈论的正是灵蟾。
原来方腊当年逃进深山,巧遇一个伤重将死的老道士,老道士临终之前将灵蟾赠予他。他带回来细细参详几年,终不得要领,便带来与你师傅一起研究,两人捣鼓一夜,一筹莫展。
方腊本想将灵蟾寄存在你师傅这里,让他多多参详,但被你师傅拒绝了。”
“灵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你师傅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他只告诉我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置于何处,却没有告诉我所置何物。”
“那便错不了,想来就是灵蟾了。此物乃是唐朝天师叶法善晚年所养的一只灵蟾所化。状若蟾蜍,通体漆黑如墨,非金非玉,非铁非石,刀劈斧砍不坏,油浸火烧无损。肚子上刻着‘灵蟾认主,武林称尊’八个小篆,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发出汩汩叫声,与真的蟾蜍无异。
故老相传,灵蟾上承载着惊世武学,谁若能破解了其中之密,谁就可武林称尊。”
如此武林辛秘,黎歌自是闻所未闻,不禁好奇之心大起。
“唐朝至今,百年有余,难道就没人破解得了此物吗?”
“那是自然,此物出世一甲子有余,曾在江湖上引起阵阵血雨腥风,几个有名有姓的门派皆因它而惨遭灭门。几经转手,曾被数位前辈大能把玩,皆是无从下手。最后被无量山强势封存,武林才得归宁静。”
“既然那么多的高手都破解不了,你要之何用?难道你就比别人聪明吗?”
“无知小儿,绝世异宝,有缘者得之,与武功智力并无一定关系。若再多嘴,小心我拔了你的驴舌头。”
见黎歌果然不再言语,才继续说道:“如此至宝,落在方腊一个莽汉手中,恰似瞎子打灯笼,刑人进洞房,简直大大的浪费。
待得第二日晚上,我便潜进方腊府中暗查,却找之不到,想要用强夺取,奈何那时天闲客左伯玉一直在他府中做客。
无功而返后,我便和裘日新摊了牌,只要他肯将灵蟾求来,我便委身于他。不料话未说完,便被老倔驴一口回绝,还对我好一顿训斥。
连我师傅都训不得我,他算什么东西,一气之下,我便将他揍了一顿,但终究没有舍得杀他。”
“你现在如愿了,他还是死在你的手中。”
“闭嘴。”
阮语吟挥手一个耳光打在黎歌脸上,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我出了裘府,依然气愤难平,加之明知异宝在侧,怎舍得就此离开?于是我便改道走进方腊府中,敲开方腊卧房,将自己送给了他。
那方腊本是色中饿鬼,见我美貌,早已起了心思,我主动投怀送抱,他哪里还能把持的住?
第二日,方腊便大会各方渠帅,宣布我从此做了主母。小子你永远想不到,你师傅站在堂下,脸色由红转黑,由黑转紫的样子,真是让人难忘。”
奇怪的是这一次黎歌并没有开口,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阮语吟心中恼怒,正想抬手打他,不知为何,心中一颤,双眼发酸,赶紧转头继续说道:“方腊对我百般讨好,万般恩宠,事事依我,可偏偏关于灵蟾之事,却是遮遮掩掩,不愿与我共享,任我苦苦哀求,仍是无果。
当时方腊已经将兵线推到长江边上,我便撺掇方腊称帝,与大宋朝划江而治。偏偏那方腊又色又蠢,也觉得功勋盖世,足以称帝,便一口答应下来。
谁知此事竟被以老倔驴为首的各方渠帅拼死反对。可方腊一旦起了称帝的念头,哪里还能压制的了?便于宣和二年,以‘圣公’立国,‘永乐’为号,登基称帝。
天闲客左伯玉与他大吵一架,挥袖而去。手下渠帅也呼啦啦散去不少,百万大军,十去其三。
当时正值童贯率领五十万大军来攻。方腊登基礼毕,便轻装简行,赶赴前线。我有意将其行踪泄露给童贯,童贯引军劫杀,在方腊即将身死之时,我又将其救出。
方腊临死之际,便对我交代诸般后事,独独不提灵蟾。我一再追问,他只是说让我不用操心灵蟾,他早有安排。我气之不过,一剑将他斩了。
等我返回之时,帮源峒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
我找到太子方豪,逼问他灵蟾下落,不料方豪倒是硬气,抵死不认。直到我剐了他七十二刀才告诉我方腊临走之前,曾与裘日新在密室详谈,想来灵蟾定是被你师傅得去了。”
黎歌不由得咬牙切齿道:“恶婆娘又蠢又笨,那方豪定然是不知情的,却冤死在你的手中。”
“身为太子,重宝丢失,罪该万死,何来冤屈?”
黎歌辩不过她的歪理邪说,只好摇头不语。
“后来我一路追赶你师傅到了剡县,不料却传来他兵败张叔夜,自焚身亡的噩耗。我潜入宋营,查看过他的遗体,虽然焦黑一片,但我却识得死的只是一个替身罢了。
再后来,我花了六年时间,辗转大江南北,东渡重洋,南下吐蕃,西至西夏,北入辽东,千方百计打听你师傅的下落,不曾想他艺高人胆大,竟藏在这天子脚下,改头换面,拉弦卖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