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既然如此熟知我身家底细,想必不会不知,菲羽一十六岁那年,究竟做过何等大事吧?”
对于我的试探,他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前尘往事,你我大可另择他日再叙,往后你要做些什么,眼下想必已经略知一二了?”
傲然一瞥无际云海,我征询道:“你要我随你学艺,以此平息江湖祸源?”
他转目出神的望着我,冰雪回映着艳阳,刺目的光耀恍若千层海浪。“此事关乎武林劫运,你我自难推逶,再说我活了几十年,生死也算不了什么,只是……有一人我放心不下,她孤苦无依,又身负血海深仇……”
我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正待出言相询,他却收倏然回目光,口吻出奇的严肃:“不过这件事非我独力可及,如果你不愿学,我也无法相强,等我传过姑娘十二剑后,你可随时下山,此刻我且问你,是要,还是不要?”
“雪域剑法失传江湖已久,其威力我虽未眼见,却能够想象个大概……”我信手抚弄着胸前发丝,词色*:“另外,下山之前的那些麻烦琐事,你需得代我筹谋,而推腹直告有待机缘,此刻不急着问你,以免我练剑期间扰乱心神。”
雪衣人淡笑颔首,沐着两肩雪云似的曦光,负手迳往崖边行去,随风递来几下欣慰的笑语:“此间是天下最好的练武场,愚兄忝为东道,此事自有安排。”
我翻着手中沉甸甸的书稿,几番神游词海,终是再无心思,掀帘径往室外行去。经由一夜霜雪肆虐,谷中的花叶上缀满了厚厚的积雪,夜空无星无月,但衬着满地霜华,景物仍然依稀可辨,转眸间,尚可看清一片霏雾融融,满目飞絮似的雾气,触手即散。
我下意识抚上眼角,对于雪盲症的痊愈,竟生出了大梦初醒般的错觉。而今离开中原已有整整两月的光景,我虽还不知道聂宣的下落,但魔教生擒叛逆一事并无确实佐证,绝非短日内能查得清楚,偏生下步计策同样无法中止,除非将往后的变数也都估算在内,才能在仓促中做出决断。
积雪乘风起舞,扬袖激旋,我微微扭头,发现雪衣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面前,“此地少有人留足,但你既来了,便是此间佳客,昨日交易即成,便随我来吧。”
思忖之间,雪衣人已当先而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等到穿过几曲山廊,被冰锥遮饰的半抹岩壁上突然现出一方石门,等雪衣人点燃火炬,室中骤然明亮起来,也未见有何动作,那方画着丹青的岩壁突然内陷半寸,露出一重高约七尺的门户,我不敢迟疑,随着他纵身而入。
此番若在别处见到这般陈设,我想必十分惊奇,然而得知此间主人身份绝俗,这当儿自然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也都在意料之内。除去穹顶与地板上密布的人像和脉络,这洞内倒更像富户人家的寝具,洞中纱帐绣榻,各色俱备,四壁更是打磨得绢光,一层层尺许见方的拓印似还杂着详细的经文,被甬道中透出的炬焰一映,瞬间好似银河绕旋,说不出的壮阔迷人,再伸手抚摸脚下剑经,瞧瞧图样旁边细密的注解,怕不下有数万字。
我缩回手指,看雪衣人落座在玉案一盘残棋前,忍不住问道:“我倒想问一句,阁下有何把握,能在这短短几月的工夫里,教我学会绝世之剑?”
“数日之前,看来命人下山监视与你,想来终非无用,叫我知道了你竟身怀如此惊人剑法,似你此般才情,又怎能淹没?”他忽而朗声一笑,指下布子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疑,“愚兄打算教你先行渗透自然变化之理,得通剑法精髓后,那招式身法便不学也会了。”
他这一席话,说得虽是轻描淡写,但却不由得我不信,“但会战魔教之期已迫在眼前,我纵然聪明绝顶,也未必能在这短短时日内学得此种武功奥秘。”
雪衣人指尖轻微一颤,动作虽细微得目力难辨,却被我刚好逮了个正着。
“言传身教数十年,谆谆善诱,也未必能胜过生死决斗中的逼命一剑……”
思绪未已,突听间“呛”的一声轻响,半抹剑光突如匹练般兜头而至,倏忽刺向我面目。
没想到他说做就做,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倒纵而出。饶是如此,耳间发丝仍不免被剑刃平平削去一缕,我自出道以来,何曾见识过如此迅疾的剑法,惊怒之余,忍不住脱口道:“好剑法!”
雪衣人剑尖平举,身形丝毫未变,“东瀛武家刀宗之中,有一招迎风斩,你听过么?”
我敛了眉头,目注剑尖,“久已闻得倭人刀法中有此一招反手杀着,辛辣犀利,可你适才分明使的是单手剑法。”
“你可听说过崆峒三绝手中的羲和断龙剑?又可曾听说过昔年武当始祖仗以威镇江湖的伏魔斩?”
“闻道这两式俱以杀人为先,出手后绝毫无转圜之余,但你适才这招又不像三家中的任何一式,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么?”
他犹自卓立不动,正色续道:“我方才使出的那一招,正是将这三招中之精粹融合为一,适才你当其锋锐,如若不躲,试问可有破法?”
我一怔,手脚倏然如坠冰窟,寒彻入骨,“我纵能变换身法,依仗轻功自左或右避开此招,可途中新力未生、旧力已竭那一刹那间,空门必现,若被你抓住这机会,必定全力变招横削,那时被攻之人身形悬空,亦无退路,只有被腰斩分尸的下场。而我若出剑拦截,真气不免会被你的招式引上双肘,下盘无力,便是傻子也会想到提气上纵,可如此一来,你若反手再刺,我便委实不知该如何招架了。”
他凝眸瞧了我半响,肃然道:“不错,我这一招之精萃,便是先寒敌胆,使之自入死门。”
“若非不世之奇才,又怎能想得出这样的招式……”
雪衣人沉声一叹,颇有几分寥落萧索的意味,“但此招绝非没有破绽,倘若在我刺出这一招的同一刹那间,有目力、胆识、武功、阅历俱都高人一等之人临阵,他便足有九成把握能窥破我剑招破绽,剩下一成,便是看他能否抓住时机,破我剑势了。”
“但此刻能破你剑之人虽少,却也必非绝无仅有。”
“是么?”冷笑声未住,他复又淡淡笑道:“你再仔细看看我手中长剑。”
经他一提,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那口长剑上,此刻他身法剑势仍未改变,只有剑尖略微摇颤,回忆方才的剑势来路,乍看只觉这一招是点苍派镇山剑法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中第一着“春风初动”,再一看又觉此招与丹霞剑派“紫云赤霞剑”中一招“云霞幻生”有些相似,仔细一看,却又暗觉此招竟是襄阳神剑门慕容家不传之剑“天龙秘剑”中一招“龙舞九天”蜕变而出,瞬息间觉此招实是与武林“两仪剑法”中一招“太极初生”一般无异,这四式俱是攻势中最最凌厉之招,此人信手一剑便能包罗四式精髓,已足可令人惊异。但仔细想来,偏又觉得那一剑与这四式虽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截然不同,若说此招并非攻势,而是守势,反倒更能让我信服。
而这五式无一不是天下剑法中守势最最严密之招,雪衣人一剑中竟将这五招之精萃包括无遗,试问还有谁能在这一招下乘隙反攻?更何况这一招虽是守势,却又将攻势含蕴在其中,虽稳健不失凌厉、细密却不柔弱。加上他适才一剑意在迫敌手自露空门,如何揣度,此人都有着足够的资格君临天下,称雄武林。
“你可看出我这一剑厉害之处了么?”
我吐出口浊气,慎重作答:“你那五种剑法,俱是天下至强至刚之招,而这几招最强处,便是第一招最弱处。这招出手犀利,一剑便可致敌于死,而那五式守招出手却是先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只因这五招杀气太盛,一击不成,还能防守,无论何等招式,都足以成为后者而有余,是以这五招后劲便可连绵不绝,正是死而复生之意。照此来说,你第一招自创杀招看来虽是攻势,其实确是最妙之守势,而守势若成型,便是最最奥妙的攻势,一切不过为了是令人着象,好入你迷阵而已。”
一口气说到这里,我才长长喘了口气,“是以强即是弱,弱即是强,有余即不足,不足即余,彼此间看来虽然不同,其实却有着牢不可分的关系,正如……”目光四下一转,恰巧见到玉案上那盘残棋,当下恍然道:“正如棋道相辅相成,与你剑法颇为相通!”
他似乎对我的分析十分意外,兀自平举的剑身重又放落,过了半响,才沉声叹道:“此间的物事,看来你是用不到了,果然……你果然同我们相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