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在床上的我,双眼上包裹着厚重的纱布,在只有微光的黑暗中,慢慢适应我新生的双眼。纱布,不知道何时已然打湿,我感觉到泪水滑过脸颊,落在我干涩龟裂的唇瓣上,而那舌尖传来的酸涩,惊动了我。
“为什么?”
不由自主地,我垂下头,泪水滴滴拍落在我手背上。我紧抓着被单,身体有种想要痛哭发泄的冲动,但是我的理智无法认同这样的行为、不能理解这样没来由的肢体反应,所以,我只能坐在矛盾的困城中动也不动。呆呆地、傻傻地,感受着泪水,首次的温热。
我多么希望能够让再我保留从前的名字:只要再一小阵子,让我保留血族这个身份。如果我无力去扭转事实,那,请让我用血族最后的骄傲,好好和从前的自己告别。然后,我相信,我能够真正毫无顾虑地抛弃过往,以这个新身体,迎向朝阳,用感恩和幸福的喜悦。
但是这一切只是妄想,我知道,因为没有谁能够对时间做任何要求。
“你叫艾莉丝吧?”房间一角突然传来奈洛的声音。
“嗯?”
“我不会要你忘掉过去,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鼻中传来一阵淡淡的薄荷烟草香,我认出是奈洛喜欢的牌子。
“但是你无需再扛上那样的包袱,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论是好是坏,它都是你的一部份。你要做的,只是转身面对明天,以现在的你。”
以现在的我吗?
“你还是艾莉丝,但是,不是血族的艾莉丝,而只是纯粹的艾莉丝。或许属于你的故事被写下了开头,但是其余的页数还是空白的。故事的开头或许重要,但是一部故事的精髓是它在的路程和结局。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就都在你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奈洛又吐了一口烟,高根鞋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门外,只有她的笑语绕梁:
“所以,你,还是叫艾莉丝吧。”
如此,我的“时间”开始流动。
虽说时间,但是其实,我没什么时间的概念。
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钟摆,在我身体里来回晃动。
毕竟,这个字眼对于从前的我而言,是不具任何意义的:生为夜仆的血族人拥有永恒的生命,而代价,则是被停止的时间。我可以什么事情也不做,就对着一面墙发呆,或者观察地上蚂蚁每天的行径,甚至在温室里看一朵花从绽放到枯萎,怎么样都谈不上“浪费”,但是,这也代表了我们将永远被定格在那个停顿的时间里面。
当时代继续改变,它与我们之间的鸿沟也就越来越大。当那个裂缝大到一个程度时,和时代脱节数百年的老族人终将被它所吞噬,选择结束自己这不算是生命的生命,纵使我们仰赖着不停吸收新血、枣食新世代的观念与想法、努力去填补这个裂缝,但始终无法脱离这每个血族人终将面临的“最终抉择”这或许才是我们一族所背负的最大诅咒。
夏虫不可语冰,这是人类永远无法理的悲哀。
所以,流动的时间对我,难免有些陌生,还有些突兀。
我不记得自那天后过了多久,一个礼拜、一个月?
始终,我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奈洛说还不是时候。
然而在这段浑浑噩噩,被恍睡梦所刮分的时日之中,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对于血液的渴求一天比一天淡,窗外的阳光也逐渐不再那么刺眼疼痛。
拆下纱布后的我,也开始进食了。虽然只是些汤汤水水,不是什么固态的食物,不过奈洛说我适应得很好,应该再过一阵子,就能够像外面的人类一样,尽情享受阳光与这个万彩世界要和我分享的一切。
我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要成为这个光亮世界的一份子,想和“他”分享我的喜悦和感动。只是自那天之后,除了偶尔出现在我梦中的模糊轮廓外,他,就像是隔夜蒸发在阳光下的夜露般,不留一丁点痕迹。
“露水?”
记得奈洛当时听到我的形容,可是笑得人仰马翻。
“他可有那么风雅?不过是个生性风流又潇洒不起的多情种?”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提到“他”,奈洛的笑声中,总是充斥着一种我很难形容的凉调子,分不出是喜还是愁,而在那看似豪爽的笑意里,散发一股清澈的寒意像冬雪吹过一片竹林,引得枝叶直打颤的寒萧。
我想,是羁绊很深的两人吧,就像我与蓝斯洛。
和那天在场所有的血族一样,蓝斯洛自然也在阳光中灰飞烟灭。纵然如此,我和他的羁绊似乎仍然没有被切断。我对他的恨、我对他的爱,还有两人之间无法抹灭的手足之情,加上他对我这个妹妹同样深刻的两极情感,爱恨交错的矛盾,织就了一张超越生死的网,将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或许奈洛和“他”之间,也有着类似的心情吧?
我是这么猜想的。
我发现奈洛的日常生活很有趣,除了每周定期要去什么“SPA”的东西以外,不是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回家时大包小包各式名牌鞋子大衣推满玄关,不然就是闷在房间里看连看好几天的DVD。
她的工作我不算是清楚,不过就电视广告里时常出现的身影,还有对面楼顶上那婀娜身影的大看板来猜想,奈洛应该是个模特儿,或是什么明星之类的身价最高的那一种,这点我无庸置疑。
无奈,时间于血族的是不具太大意义的,人类的风光年华到挥飞成烟,对我等不过星辰一眨眼……所以理所当然的,我不知道当今文化流行着什么,谁或谁是当红明星等等。虽说血族的社会确实是依附着人类的文化,但实际运作上,除了必需和现世有所接触的低层血族外,地位越是德高望重的,这和年龄无关,好比我就从出生便有着爵位也就和这个世界越是脱节。
没有人会想知道脚下的蝼蚁在想什么,这就是人类的世界,对于曾经的我。
早知道就该偶尔听听蓝斯洛的话,去多看、多听、多注意一些时事,不然当个生活白痴是件很可怜的事。现在的我没有一堆仆人伺候,只有我和奈洛同住在这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别墅里。
奈洛不爱整理,我则是不会整理,虽然每天都有请佣人来打扫,但是那毕竟不是无时无刻。睡觉和整理以外的时间,足够奈洛把烟蒂堆成小山、把客厅变成曝尸荒野的衣服战场、把厨房变成忍者龟满布比萨的地下水道。话说,这个卡通还蛮有趣的,所以最后通通都变成我和帮佣有样学样地一手包办。
以前从没发觉,原来大小姐是那么难养。
这天,奈洛一反平常,连淡妆也没有上,就只是套着睡袍从一早就坐在窗台边直到半夜,有一根没一根地抽着她的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在想那个和她有深切羁绊的人吗?我不敢问。
“奈洛,喝水。”
午夜时分,我走近她身边,手里拿了一杯温水,换上干净的烟台。
她一愣,然后回头温柔地对我一笑,拧熄手中的烟,接过了杯子。
“好孩子,谢谢你。”
奈洛的脸上,有一种慵懒却疲惫的笑,一轮皎洁的银月刚好落在她的身后,使得她如暖玉般的无瑕脸庞,更贴近于完美。
真的是好美的一个人。
我不禁看得有点出神,奈落察觉了我的注视,撇嘴一笑,“怎么了吗?”
“啊……没有……”不敢迎对她的目光,我只好赶紧低下头。
“喔?”杯子才触碰到半片红唇,她突然转过脸,微微眯起的眼,像是只狐狸在打量着她的猎物,“你在猜我是不是在想他,对吧?”
被她看透了心思,我只能将头压得更低。
“难怪会动心。”
奈洛轻轻一摇头,嘴边扬起一丝很淡很淡的笑。她没有多作解释,只是自言自语般低喃,对于不禁意透露的心事,毫不隐藏,大方且率直,一如她一口气将水喝光的干脆。
然而听到她的话,我不禁愣住,脑中更是乱成一片。
奈洛所指的“他”是“他”吗?
奈洛的眼笑弯,前刻的惆怅已不复见。
“奈洛……你。”顿时发现我被戏弄了,又羞又怒的我自然有点生气。
她掩嘴清笑了几声,然后忍住,对我摆出一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她的神色静了下来。她盯看着我的双眼,探入了我的灵魂,像是对着我藏在心湖深处的心思,轻轻地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自己那么轻易地一头栽下去。”
我想辩解,但是在奈洛透彻的眼神下,我自觉语塞。
奈洛没有再搭话,只是用手托着我下巴再次打量了我几秒钟,然后她嘴角向上一扬,随手将杯子一放。她拉着衣角站起身,魅惑的笑眼像是在朝我勾手。
“过来过来,我可好久没庆祝过生日了!”
奈洛的生日?不是才过的吗?
“这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