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娘料到此行不会太顺利,但她也没得选择。梁国公府账目现在很多人盯着,祝婷没法抠银子出来,而她儿子和孙子要在京城保持体面的日子,开支相当大。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让自己的孙子娶个被除族的女子为妻,她的孙子值得那些正经闺秀。但谁让京城势利眼多呢,那些个高门贵女不是嫌她儿子没一官半职,就是嫌她孙子相貌才学不如人。
祝婷的意思很明白,程馥有钱,先把人娶过门,将程家的财产都拽到手中,以后怎么打发还不是随意得很。到那时她的孙子有钱有功名,想娶什么样的高门女子不行。
“婚姻大事自由父母做主,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家孙子长你一岁,品貌学识都是一等一的……”话未说完人已经直挺挺地倒下,脑袋磕在青石板,血流如注,人早已不省人事。
“啊——杀杀人了——”
“你,你们……杀人啦……姨娘……”
贝姨娘带来的人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顿时方寸大乱,一时之间都没了章法。
血腥味弥漫开来,叶雪馨有些想呕,方才她被这躺地上的老婆子忽悠:说自己是程家兄妹的亲戚,千里迢迢特地从京城来探望兄妹二人,还说梁国公府的人都惦记他们。说到后面声泪俱下,十分不易。
叶雪馨动摇了,以为顾家想挽回兄妹二人,殊不知竟然是在程馥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给卖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地上的婆子想狠狠骂几句,但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如此,只能干憋着。最后还是程馥把她哄回家。
“要死死远点,别脏了程家门口。”小果子让人去提水拿扫帚,准备洗地。
贝姨娘不省人事,但还有气,问题应该不大,但程家下人凶神恶煞的,他们也不好继续留下,于是大家合力把贝姨娘拖上马车,逃难似的离开了程家门口。
他们一走,程寒就立即让范雨去查为什么祝家之人会突然跑到金陵来。而程馥只觉得可笑,都除族了,还拿着她的庚帖卖她,脸皮真厚。
“庚帖这种东西可大可小,要不是小姐如今不是顾家人了,还不知道被他们怎么安排。”在屋里服侍程馥洗漱更衣,闻香几个想起先前的事就不大痛快。
“小姐,那位梁国公夫人怎么会有您的庚帖?”祝婷是他们兄妹离开之后才进门的。
程馥倒不觉得多奇怪,“庚帖不就是生成八字么。”
顾政和老太太自然滚瓜烂熟,而旧家谱、族谱上也必定有。祝婷为什么会知道,自然是从顾家人嘴里知道的。至于到底是她琢磨出来的馊主意,还是有人故意引导,程馥就懒得查了。为这种破事麻烦高升,不值得。
外边滴滴答答的声音愈发密集,秋夜的冷雨说来就来。
吃好晚饭,徐野回自己的院子处理几件公务,小兄妹则坐在书房外长廊观雨。金陵入秋后,小丫鬟们很利索地把厚毛毯铺在了木地板上。这主要被骆行的习惯给影响的,他太喜欢窝在门边睡觉发呆吃点心了。
“你说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呀?”
程馥相信他们兄妹于顾家仍是禁忌,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在人前提,所以才闹不懂为什么先是顾长瑜,后是祝婷……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茶泡好,程寒给妹妹的杯子添上热茶,“不是走投无路哪里会这么难看。”
堂堂一位国公府夫人,明知道所谓的继子继女早已不相干,还要死皮赖脸贴上来,当别人傻子似的在那算计,以为他们兄妹俩没父母没亲族撑腰,日子艰难,可以任由她拿捏。
“哥哥……”
程寒看着雨滴出神,“嗯?”
“二哥快回京了。”程馥轻声道。
程寒微愣,“嗯。”是了,他怎么忘了这茬。
有一个人比他们兄妹更恨顾家。
处置完公务,徐野自己打着伞过来,程寒为他摆上新茶杯,正巧闻香和两个小丫鬟提着食盒过来,里面是刚做好的点心和切好的瓜果。
温、郭两家的案宗但凡定性的都已经发到了苏州和杭州,罗参没透露,但之前都是徐野在受理这些案子,所以他知道大体数额。这两家要赔不少钱出去。
程馥有些好奇这两家会怎么去赔这笔账,赖是肯定不行的,杭州府非法占地那事刚平息没多久,谁敢顶风包庇?
三人正说着话,吴缨冒着雨也登门了。
“成本是自己掏的,赚的却没进自己口袋。”就看这两家能不能把别人已经吃进肚子里的抠出来了,否则只能掏家底来给苦主赔偿。
听到这种破事,刚入座的吴缨只想骂一句活该,“我这两年也才看明白,江南这些世家现在是什么光景。”说穷不至于,但说富,家财却也逐年在萎缩。以至于现在为了点钱要用这么脏的手段。
“要换十多年前,谁在意钱这种东西,提这个字都是羞辱人。我拿你一个庄子,咱们是姻亲你不能跟我计较,你打死我女人,我也不能要你偿命。可有的人就跟羊似的,回回被薅的都是他们,秃了也就穷了,人丁也少了,怨气日积月累就成了如今的模样。互相需要,互相祸害,就是现在的江南。”明明被勒得喘不过气,却谁也不敢松开谁,碰到有利可图之事,也谁也不愿意便宜了谁。
“就拿陆青来说,他不是弃暗投明来咱们这儿了么。‘两河市集’成功后,郭老太亲自给他媳妇写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恩威并施要他媳妇劝他回郭家。”信上没少说两河轩坏话,唱衰吴缨和程馥走不远,也不知道谁给她分析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比如吴缨斗不过吴家,程馥迟早要嫁人,到时候他们两个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底下人死活之类的。
陆青很崇拜程馥,本来还想委婉地回一封信道歉,结果那老婆子越说越来劲,批判程馥这样曾经抛头露面不检点的女子将来嫁人后被婆家怎么蹉跎都难说,要陆青赶紧带着家人回苏州,免得名声被她带累。
陆青气得把信给撕碎了,一句话都没回。
事实上找陆青的还不止郭家,好几个世家和财大气粗的商号都有心挖陆青。一方面他在郭家当过大管事,人脉上没得说,二来他熟悉两河轩的运作模式,很多人现在想模仿两河轩。之前谁都嫌的陆青现在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才。
程馥对有人看上陆青并不意外,两河轩现在连文书小哥哥们都是抢手货,全当大家对她和吴缨的能力认可了。
她比较在意的是吴缨口中的世家,跟她的认知差距越来越大。
提到世家两个字,都觉得要么都是读书很厉害的人,每一代都出大儒,家中典藏无数,底蕴深厚;要么是早些年曾有从龙之功,后来急流勇退,家里还供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比如丹书铁券之类的,依靠这些来让族人思想凝聚。他们的共同点是人丁兴旺、祖产丰厚、默守陈规、抱团,不喜欢变数以及与门当户对的世家通婚等等。
然而长跑赛之后闹出来这么多官司,她看到了一张张藏在浮华之下焦虑扭曲的面孔。都是凡人罢了。
“你这时候过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雨势很大,看样子要下到明天。
吴缨瞥了眼程寒和徐野,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便直说了,“吴真真的亲事八九不离十了,但具体是哪家的我还没打听到,不过以宗家那直白的企图心,少说也得是个郡王吧。”吴真柔已经嫁了世家,吴子琪将来在世家这边的助力已经稳固,那么剩下的就是外边的了。
这也是吴真真被塑造成金陵公主的原因,吴令佐和郭氏疼爱她不假,但他们最重视的还是吴子琪,那是他们的希望。如果能让吴真真风光的同时给吴家带来巨大的好处,何乐而不为。
至于吴真真喜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在徐野这件事上已经说明了她没有那个命。其实吴令佐认真考虑过徐野的,不然之前也不会闹出那么多笑话来。毕竟徐监丞可是当今最爱重的臣子,嫁进徐家,没准比什么皇亲国戚都牢靠。
可惜徐野根本不把吴家放在眼里,而且吴令佐也算认清现实,他们现在是斗不过徐家的。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会有吴家的人乐此不疲地上两河轩要钱,你别搭理他们。”
小姑娘不知所谓,“啊?”
吴缨无奈,“我也是下晌的时候听说的,吴大夫人要族里每家出一千两给吴真真当压箱银子。”他还是吴家的人,吴大夫人自然不会放过。但上回被教训成那样,她决计不敢往吴缨跟前凑,极有可能是找族里的长辈上两河轩找他们要钱。
族里现在大多数人日子越过越糟,一千两跟要人命没分别。吴缨有理由相信折腾到最后很多人会来找他借钱。
小姑娘望向徐野,“不是说长跑赛他们赚了不少么?”十来万两肯定有吧?这个钱还不够当压箱银子么?
“是赚不少。”光倒商位就几万两入手,抽成又拿了一笔,自家临街铺子那几天的收入……笼统加起来少说也有十来万两。
在小酒馆开业之前,金陵商业环境虽然不错,但收入绝没有现在这么高。
一家水粉铺子平均每天能连本带利收入十两银子就算生意不错;铁匠铺子若只磨刀具,一天都挣不到两百文,只有碰到谁家的刀实在没法用,必须新打时,才能挣五百文以上。
豆花、包子那些更不必说了,两文钱一碗豆花,一文钱一个大白馒头,三文钱一个素菜包子,五文一个肉包子。就这样多少人还嫌贵。
小酒馆和两河轩相继开业后,很多人通过帮程馥打零工改善了生活,解决了燃眉之急,而去年的长跑赛更是直接改变了商业氛围,许多不死不活的小作坊被盘活了,也多出了很多新工种,有人光靠逢年过节带客郊游就挣不少。更重要的是在观念上的改变,赚钱不再是那么不好意思的事了,为了生计更多的人愿意去开动脑筋。
当然,被改变的不止是小老百姓,两河轩的疯狂揽金让平日里目空一切的世家们动心了。但他们没有像小老百姓那样脚踏实地,他们也没看到两河轩为什么赚这么多钱,他们只看到了钱。
纯粹的贪婪促使了今年长跑赛变成这个结果。
“宗家把族里都吸干了,怎么会缺钱。他们只是想占更多便宜而已。”可族人还有多少愿意给他们吸呢?
程馥无语,“太难看了。”今天怎么回事,连着被恶心两次。
不过看吴缨一脸隔岸观火的嘴脸,怕是非但不会掏一文钱,可能还会干点别的激化矛盾,恶心郭氏。
吴缨现在富得每天睡不着,一千两不够他一身新衣裳的,这钱他出不出无所谓,但显然他宁可拿去给小剧场的孩子们投票,也不会花在吴家人身上。
小哥哥已经开始打呵欠,程馥便让大家吃个宵夜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临走前吴缨想到什么,“不过我觉着景家差不多了。”
“什么?”
“世家的事。”
程馥恍然,又有些怀疑,“景二老爷跟吴家不是同气连枝的么?”她可不像吴缨这么乐观。
吴缨想了想,没反驳,这事确实是他观察的结果,但难说景家最后会如何。
回到书房,程寒已经先去睡了,徐野伏在她的桌上半开着眼睛,昏昏沉沉的。美男困倦,赏心悦目。不对,现在不是看美男的时候。
“送我回去。”索性她也不忙活了,不然这个人不知道要陪自己到什么时候。
徐野惺忪地摇摇头,“你写啊。”声音中带了点鼻音。
这样子也太乖了吧~!
程馥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咆哮。
无奈之下她快速地铺开纸,笔沾了墨就专心写起来。不费多少时间新故事就写完了两话,此时徐野还在强打精神,她心疼不已。
“你有没有觉得我个子高了?”回屋的路上,她比了比自己的头。
“嗯,你长大了。”该有的都有了。
“有偷看我吧?”
徐野不屑,“我是那种人么?”
“是么?我可是经常偷看你呢。”小姑娘洋洋得意。
徐野手中的伞差点没握紧,故作矜持道:“知道你贪恋我的美色,可毕竟咱们还没成亲,你要克制。”
“哟呵~”
“不要这么轻浮。”
“嘻嘻~”
徐野被她逗笑了,正好走到屋下,“上床就别看书了,马上睡觉知道么?”
“好——”应得特别爽快。
徐野站在外头看到她屋门合上,几个小丫头在里头陪她说话,伺候她洗漱,这才慢慢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心里嘀嘀咕咕,过不了多久就能一块进屋了……
“贝氏是祝婷父亲的妾侍,跟了他几十年,有一个儿子,如今孙子也大了,跟程小姐年纪相仿。”旅厌现在可以自由出入程家。
祝婷家的情况徐野一直都知道,她父亲有妾侍他也知道,只是没关心过,以为妾侍翻不起什么浪。没想到在祝家地位最低的竟然是祝婷,更没想到这个贝姨娘胆子这么大,敢亲自来金陵强娶。
祝婷父亲那一房是旁支,全家都依附着祝娴妃的娘家,也因蹭饭的亲戚太多,祝娴妃的娘家如今被坊间称之为大祝家。祝婷父亲这一房要过体面的日子,又没有本事挣钱,做官的能力平庸,读书的也读不好,也所以祝家除了供他们吃住之外,并不另外给花销,大多数时候他们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把这件事告诉祝老爷子。”既然谋划着要当皇上的正经岳丈,就该知道拖后腿的人若留在家中必定后患无穷。
京城
贝姨娘狼狈不堪地回到京城,想歇一日,找大夫好好看看她后脑勺的伤,然后再上顾家找祝婷想后路。结果祝家人死活不让她们进门,还说她们这一房已经搬走了,具体搬去哪里也没说。情急之下贝姨娘只好跑到梁国公府找祝婷,这才得知现在全家老小都住在梁国公府里。
祝婷没有见她们,倒是林姨娘带她去祝家住的偏院。
“我听说几位爷也是置办了宅子的,怎么就非要来国公府呢?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这国公府如今住的人可多了,不比祝家少。那小偏院您待会儿看过就知道了,挤得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她话中有夸张成分,但也不算全是假话。
顾彦云成婚后,世子夫人周芳艳一口气占了府中一大片地方,然后顾长惜的长乐院她不许别人用,两位没成婚的表小姐各拥有一个院子,表少爷住在外院这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府中还有几位姨娘和一群通房。
顾家尽管地方还算充裕,可剩下的都是年久失修的偏院,要住人得跟老太太请钱修缮。
平日没外人的时候贝姨娘把自己当正经夫人,所以现在一个妾在她面前明摆着不欢迎祝家,她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当即就伸手在林水儿的手臂上用力地拧了一把,当即就把林水儿拧得痛哭流涕,呜呜地跑了。
“姨娘,她会不会去告状啊?咱们如今毕竟是客人。”小丫鬟担心道。
此次金陵直行不顺,让贝姨娘失去了冷静,现在才觉得刚才自己冲动了,这里毕竟是顾家,林水儿已经不是祝家的人了,是顾政在官府那有名有性的妾。可林水儿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眼下要想追也追不上。
越想越糟心,贝姨娘按捺烦躁,思前想后现在只有祝婷能保她,于是加快步伐先去几位爷住的偏院,了解实情后再做打算。
祝婷确实焦头烂额,她这边跟顾政撒谎娘家人因为外头的宅子还没修缮好,暂时借住一阵子,另一边又不得不应付老太太和周芳艳的试探。
她不是没劝过娘家人去住外面的宅子,自己家总归舒服一些的。但祝家这一群老少像是吃定了她一般,宁可挤在小院子里寄人篱下,也不愿意出去过独立的日子。
更糟心的是她的娘家人被祝家赶出来这事其实与她有关,是她让贝姨娘去金陵的,而贝姨娘还没回来,事情就传到了祝娴妃的父亲耳朵里,所以她娘家人都被赶了出来。
她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要是事情成了,以程馥的钱财,足够让她娘家人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必再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然而她真是低估了这个从未谋面的“顾三小姐”,更因为对方不识好歹嫌弃她娘家侄子,恨上了对方。
只是眼下她自身难保,哪里有那个闲心去找程馥的麻烦。
她不知道像她这样为了供养娘家,把夫家啃得体无完肤的女子是否存在,她着急的是顾家现在中馈虽然在她手上,但每天老太太都要核账,她根本不敢动一文钱。
她的嫁妆当初刚进顾家没几天就被悄悄送回了娘家人手上,本来她就只剩下顾家这条船可靠,所以尽管对顾政对老太太诸多不满却也极力忍耐,哪知现在整个娘家都要来吃自己。她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