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长公主似乎刻意忘了除夕夜派人硬闯程家的荒唐举动,端方得体地受了小兄妹的礼,还热络地与他们说今天有多少好玩的节目,程馥顶着张好奇的脸,像极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孩,单纯得让认识她的人都以为自己瞎了。
游兰苹身子大好,此时也站在迎客堂里,大概上次被打狠了,现在她看到程馥就觉得浑身疼,又因对方查出了她的病其实是被人下毒所致,一时之间不知该把对方当仇人还是恩人。
叶雪馨比程家兄妹来得早,知道这两人不受待见,故而一直等在门外。
“没被为难吧?”除夕夜动静太大,作为邻居的叶家上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摇头,让她放心,“走吧,去逛逛。”来都来了。
“我不方便跟着过去,叶小姐,劳烦照顾我妹妹。”程寒对叶雪馨道。
叶雪馨拉着程馥的手,笑道:“不用你说,我顾着她是应当的。”
待人走远后,程馥转头,发现叶雪馨还在看着小哥哥离去的方向,眸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黯淡,让她有些莫名。
“翁齐敏好长时间没捎信,是不是忘了我。”去年一别,也快半年了。
“她也没给我捎信……没良心。”程馥嘀咕。
两人聊着翁齐敏在金陵的“事迹”一路走到花园中心,春宴不就是这么回事么,看看人工造景,聊聊家长里短、新鲜事,交流一下各自对诗词歌赋的理解,再吃点喝点,有儿女的顺道相看相看,也差不多可以打道回府了。
“程馥你站住。”一道尖锐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二人回头,就见几个女孩提着裙摆跑过来,忽略她们怒气冲冲的神态,看上去还挺赏心悦目的。
“有何指教?”程馥眨了眨眼睛。
几个女孩在她们跟前停下,一边喘气一边让她别走。
“我问你,大河剧场的规矩是不是不许艺人陪客?”
程馥木讷地点头,“对啊。”
“那,那有人瞧见你让蓝鱼作陪,你怎么解释?”
站前头的小女孩挺着高高的胸脯,强装气势,模样看起来还挺可爱。
程馥瞪大眼睛,“谁造的谣?”
“呵,别装了,前两日有人瞧见了,就在你们两河轩旁边的秦曲楼。”
程馥哦了声,想起是怎么回事了。
那日蓝鱼几个小男孩订做了一百份点心,亲自上两河轩派发,感谢两河轩上下一直以来的照顾。程馥正好要出城看纸品,跟他们几个擦肩,蓝鱼就拿着点心追了出去,一直追到附近的秦曲楼,程馥下马车接了点心,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没想到就这样也被人造谣,她该无奈自己处处招人讨厌,还是该高兴蓝鱼几个是真的红了?
“真的?”几个小女孩一脸不信。
程馥无辜,“不然呢?”她甚至都记不完大河剧场的人。
大概对方不像撒谎,几个女孩没了先前的敌意,但也不肯去别处玩。
“蓝鱼这孩子就是懂事,知恩图报,你这黑心奸商,对他们好点。”
程馥心想,你才多大啊,叫人家蓝鱼孩子。
“还有宣禄,我上回见他又瘦了,你让他好好吃饭。”另一个女孩也站出来。
“别饿着我赵佳姐姐!”这时旁边又突然蹿出一个小男孩,约摸十一二岁。
“程姑娘,我听说赵佳的膝盖伤了,是怎么回事?”
不知何时四周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好像都有一堆的问题要丢过来。
程馥转脸问那位周家少爷,“你怎么知道她伤了?”虽说管得严,但这种事还是会传出来,没办法的事。
那位周家公子脾气上来,声音拔高:“你就说伤得怎么样?”
“昨天她不是还出场了吗?”程馥倒是记得小剧场的公演节目和时间。
“她这个人爱逞强,哪会让人知道自己多疼。”
程馥张着嘴,心想,你还真了解她呢。
“放心吧,大河剧场伙食不错,伤了病了也有大夫随诊。”她对众人道。
明代带着一群明家子弟挤进人群,“蹴鞠赛什么时候报名?”
“想雪耻了?”这么着急,应该是听说金陵卫今年会换一批人,担心遇不到去年那队。
这话一出,明家子弟都不忿地嚷嚷起来,“我们去年也不差,第三第三。”
“那也是第三啊,还不是被金陵卫压一头。”有金陵卫的拥护阴阳怪气反击。
“你们几个成日就惦记着玩,不好好读书。”明夫人带着明小姐们也过来看究竟,生怕孩子们闹事。景二夫人陪她们一块。
程馥被吵得脑瓜子疼,带着叶雪馨突出重围离开花园。
“笑什么?”她发现身边的女孩在掩嘴笑个不停。
“你有没觉着大家挺喜欢你的?”一个个面上别扭,但神情骗不了人。
程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是别了,我习惯他们讨厌我。”喜欢就难免有期待,而不喜欢就没有期待,甚至她多没底线,别人都见怪不怪,这样多省心。
景家不比吴家小,他们逛了半天景色都没重复的,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码头边停了轻舟和画舫,景家的船工问她们要不要游湖,说宋媛和吴真真也在。程馥和叶雪馨闻言立即拒绝了,改乘马车绕湖观赏。
程寒虽然不便总跟着妹妹,但人却没隔太远,见两个女孩上了马车,便在临湖长廊找人少的位置坐下。
吴子琪已经上京,今天不在场,他那些朋友对程寒都客气了许多,当然这不代表金陵这些读书人多喜欢他。他读书的目的性很强,野心一直都很赤裸,偏偏在金陵无论是比什么文章都没同辈人能比得过他。好不容易来了个状元同知老爷,结果人家还是一伙的。大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井水不犯河水。
“你跟你妹子人缘真够差的。”明愈是难得能跟程寒说上几句话的世家子。
少年不在意,“人需要满世界都是朋友么?”
明愈一张娃娃脸,天生就是好亲近的样子。
他算是明家这一代里读书最好的,也是明恒岛最给予厚望的子弟,早前曾偷偷去报渔北书院,考试通过了却被明恒岛抓去送进金陵最负盛名的大书院,不得不放弃渔北书院。
明愈往程寒身边挤,“坐过去点。”
程寒不耐烦地往旁边挪了挪,目光还在那辆绕湖马车上。
“我话还没说完,你人缘不佳,但姻缘好啊。我可是有所耳闻,今天这场春宴,好几家夫人特地来瞧你的。”他兴奋地凑到少年耳边小声嘀咕。
“我不会成家。”程寒收回目光,冷冷地瞥了眼明愈。
“切,年纪小瞎说话,过几年你就想女人了。”
“那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没娶亲?”记得明愈跟明代年纪相仿,两人都没娶亲。
明愈把背往木栏一靠,感受微凉的湖风,“说这个就没劲了,我不想娶么,是咱们家明老爷非要我高中之后聘京城贵女。瞧瞧,明老爷还瞧不上金陵女子了。”
“你是没遇上喜欢的。”有些人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京城大好前程,跑到金陵来当个受夹板气的小小同知。
“有啊,你妹子啊,你肯把她嫁我么?”
程寒摩挲腰侧的一块玉坠子,不咸不淡道:“我家程姑娘如今竟也奇货可居了。”
“那是,刚来金陵那会儿这么点大。”明愈比了个高度,“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程寒无语,还不到十四岁,大得到哪里去,“聊点别的吧,再提我妹,我可能会发火。”自己的妹妹自己疼。
明愈果然打住话头,正色道:“桑知府马上就到任了,听说他是睿王的老师,你们兄妹当初得罪过睿王,这位老先生会不会拿你们出气?”
程寒斜他一眼,“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金陵大多数人都只知顾长烟被退婚,兄妹俩被除族,以及顾政和陈梦铃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具体到睿王的,知情者并不多,即便消息灵通的也不敢乱议论。
“我这不是想当‘程党’么,总要费些成本不是。”明愈心虚地瞅他一眼。
程寒笑了,“你那点心思糊弄谁也别糊弄我。”
“再说我也帮不了你。”实在不知对方好好一个世家子为什么那么看得起他。
“这人……怎么就不信我真心喜欢你呢?”
程寒目光淡淡的,“喜欢我什么?你考状元我也不能代笔,你出身就注定前程顺遂,而我还在摸爬滚打,有什么可让你利用的?”
明愈又凑近了些,“我想帮你。”
这下程寒更不理解了,“你跟赵燕然有仇还是跟赵家有仇?”
明愈摇头。
“有病。”没事瞎掺和。
“我就是天生嫉恶如仇。”明愈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理由。
程寒实在闹不懂他脑子里琢磨什么,“有一点要纠正你,不是我们兄妹得罪睿王,是他得罪我们。”这笔账很快就能清算了。
徐野怕小姑娘在景家不舒服,忙完手上的要紧事就立即赶到景家。他小的时候柔嘉长公主还未出嫁,双方见过一面,当年他母亲还在世,他被牵着给宫里的贵人们请安,其中一位就是柔嘉长公主。两人第二回见面是前阵子他特地上景家跟她喝了两杯茶。
柔嘉长公主眼里的徐野是得天独厚的,看到他就不禁回想起徐则的容貌来,感叹这对父子真乃人中翘楚。不过今天再见徐野,她没有愉悦,只有不自在,前些天被威胁的经历还清晰记得。
“这位是谁?”游兰苹待徐野离开后,心花怒放地问自家嫂子。
柔嘉长公主不耐烦,“金陵同知徐炽烈。”刚才不是报过大名了么。
见小姑子面色不对,她刚想开口提醒,但又想到程馥的不识好歹,便作罢了。女孩们的爱恨情仇,她们自己玩去吧。
游兰苹之前都病着,没有精力关心旁人,金陵同知是谁她知道,也从景家女孩嘴里听说不少关于他话头,也知道这人住在程家,今天一见,没想到竟这般不凡。
记得女孩们讨论为什么这位同知大人明明在金陵有自己的宅邸,却一直住在程家,后来有人说程馥为了让徐同知帮她哥哥程寒谋前程,自愿给徐同知做妾。不然她这个身份,还肖想着做正室不成,人家徐同知可是连公主都能尚的。
游兰苹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如今身子大好,原本无望的人生又有了起色,随着季节转暖,见外人的次数一多,那些世家公子们让她看花了眼,也就愈发不愿意将就于平庸。
若按游家的家世,她在江南确实没多少挑剔的余地,但她命好,有一位公主大嫂,就凭这点加成,她认为自己不输金陵的世家小姐们。
柔嘉长公主这边发生的任何事都有人报到景家人耳朵里,景元泽听说游兰苹跟着徐野出去后,厌烦得很。
“她们姑嫂还要赖到什么时候?”
曹氏轻拍儿子脑门,“小声点,人家是公主。”
景二老爷最近见吴令修的次数有点多,对方刻意拉拢他都察觉得到,所以柔嘉长公主为什么留在金陵,还买了宅邸,他是知情的。不过他也很烦这对搞不清状况的姑嫂,担心她们再给景家惹麻烦,毕竟那位徐同知可不是好惹的主。
东桥县的事在世家之间都传开了,徐野干脆利落地办了王、花两家,又让雷家万劫不复,上千口人受牵连,别人还挑不出他的错来,这个年纪,这个手腕,在大越找不出第二个人。
景二老爷早敏感地嗅出金陵的风变了,如今吴家哪里还算什么江南第一世家,连明家和周家都不如了。有吴令修这个要翻天的,还有吴缨这个推波助澜的,吴令佐这个宗主的位置还能做多久?多行不义必自毙,宗家的命数到头了。
早在景元泽第一次提醒时,他和大儿子就开始着手剥离跟吴家和郭、温等几家的牵扯,族人有意同这几家接亲的,他也不支持了,只是动作太轻,偏心程家的景元泽不知情罢了。
“皇亲国戚又怎么样,大过年的跑人家里抓人伺候,她缺丫鬟婆子吗?程馥这几年都窝在金陵这地界上,什么时候大老远得罪远在秀洲的她。还有端儿,什么玩意,有个公主嫂子就把自己当皇家人了?让她滚,滚……”景元泽烦躁地一脚踢翻脚下的矮凳,吓得一屋子仆妇不敢做声。
曹氏算明白了,“三少爷啊,你是不是喜欢程家姑娘?”
“我是喜欢她,可我也不打算娶她。就景家这种糟心的地方,娶人家姑娘就是害人。我景元泽喜欢的姑娘,我愿意把她送到最值得托付的人手上。”景元泽也不管不顾了。
景家二房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刚才听到了什么,景元泽长这么大终于有喜欢的姑娘了,而他还不打算娶那位姑娘,理由是自己配不上。
“你,没出息。”景元添头回觉得打小就聪明绝顶的弟弟如今跟个蠢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