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花妖是不知其中道理,还是明明知晓,却自欺欺人的哄骗自己,男尸还有复活的可能。
但无论是哪一种,花妖犯下的罪行都不可饶恕。
可事有因果,襄河镇的人也不是全然无辜,花妖因何至此的真相,导致这一切的真正罪人,其实也是襄河镇上的人。
如果他们都不曾去了解真相,那这世间就无人知道这段故事了,他们虽不能替天行道,但也该让这些人的余生都活着无尽的痛悔之中。
公仪璇玑他们回到洞府,失去了金花娘娘的妖力支撑,这里便成了一片废墟。
他们找到了原本方室的位置,扶雁羽预料到现在的场景,已经提前把那具男尸抱出来了,就放在一处平面上。
失去了金花娘娘的妖力保护,尸身也迅速腐败,但可能是受过精气的原因,尸体只是灰败干枯下去,并没有腐烂生蛆。
公仪璇玑仔细检查了男尸一番,发现正如扶雁羽所说,尸体是被烧死的,而且死后受过精气,才能保存到现在。
而且除了精气,花妖还用过自己千年的道行,来保存这具尸体。
也是她体内有轮回之力,她才能看透这一点。
这也能解释了,金花娘娘作为千年的花妖,缘何只有一枚小小的妖丹。
原来都是用来救这具男尸了。
“他的残魂便在此处。”扶雁羽手指伸向男尸的心口,将一缕透明的魂魄引了出来,然后放出锁灵囊中。
扶雁羽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然后将锁灵囊递给公仪璇玑,“男尸的最后那段记忆我看过,璇玑,卫道友,你们看看吧。”
公仪璇玑觉得扶雁羽有些奇怪,但当她看过男尸残留的记忆之后,便知道扶雁羽的悲哀从何而来了。
白沧背起了手,看向了天空,眼神寂静,“一具尸体的记忆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
既然白沧不看,公仪璇玑只好一人看了。
她施术将自己的一缕魂识融入到残魂当中,便化作了残魂生前的眼睛和耳朵,看到了残魂所看到的一切,也听见了他曾听见过的声音。
公仪璇玑通过残魂的眼睛,看到了不一样的襄河镇。
襄河的水可真清,两岸汇聚了各大摊贩,就连襄河中,也有划着小船兜售各种水果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热闹得紧。
残魂似乎是个画师,便在襄河边摆摊,替人画像,或者应人要求,画一些山水和花鸟鱼虫放在家中,因着残魂技艺不错,为人和气,收费也便宜,所以生意还不错。
而且,残魂应当是长得俊俏的,只要和他说上过几句话的大媳妇小娘子,便会微红脸颊。
残魂的母亲早死,家中还有一个老父,老父喜欢喝酒,常拿残魂卖画的钱去买酒喝,一分都不给他剩,残魂脾性好,也没和老父红过脸。
渐渐的,公仪璇玑也知道了残魂的名字。
他叫宁怀生。
这日,卢员外的儿子上街了。
公仪璇玑透过残魂的眼睛看到,卢员外的丑儿子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样子,他还是那副大饼脸绿豆眼的样子,但比她自己看到的要年轻许多。
公仪璇玑便猜测,这残魂应当是死了不久,应该不出十年。
镇上的人都称呼卢员外的儿子为小少爷,卢少爷是襄河镇一代恶霸,走路都要随手拿摊贩的东西吃,见到貌美的小娘子,更是要上手调戏。
但卢员外有钱有势,又最是疼爱自己这个儿子,谁要是惹他儿子不高兴了,他都要派人去人家中闹上一番,弄得整个襄河的人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
卢少爷走到残魂的摊位前,起了兴致,赶走了原本驻足的客人,“喂,给本少爷画一副画像。”
残魂为难的看了自己的客人一眼,“我还有客人,您能否等我将这副画作完?”
卢少爷一听就不高兴了,“本少爷让你作画,你胆敢推迟?来人,给我砸!”
他身后带着的小厮当即要动手,残魂立马改了口,“小少爷,在下给你画就是,你把摊位砸了,我就没法给你画了。”
卢少爷一听,是这么个理,就让小厮退下了,“那你画吧,记得把本少爷画英俊点。”
残魂铺平画纸,又对先前的客人道,“你的画,我画完之后,再送去你家中可好?”
客人应了一声之后就走了,走之前,还畏惧的看了卢少爷一眼。
这一画就是半个时辰。
公仪璇玑看着卢少爷的脸一点点出现在画纸,平心而论,残魂的技艺真是不错,分毫不差,惟妙惟肖的。
但卢少爷不高兴了,他一把撕碎了那副画像,暴跳如雷,“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本少爷能有这么丑?我看你要么是瞎了眼,要么是故意把本少爷画成这样!来人,给我打!”
卢少爷带的小厮一拥而上,将残魂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摊位也砸了,他的那些画纸,也被小厮扔进了襄河中。
卢少爷打了人之后,还不解气,“你算个什么东西?就这手艺,还敢在襄河边上摆摊!本少爷今儿就告诉你,从今往后,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在这里摆摊,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卢少爷打完人之后,趾高气昂的走了。
从头到尾,襄河两岸的人,没有一人出言阻拦。
就连那些残魂曾经帮助过的人,也回避了他的眼神。
公仪璇玑身在局外,却也感到了心凉。
残魂望着襄河中飘浮着的画纸,纸上的墨迹已经晕成了一团,不能看了。
残魂从地上爬起来,收捡了还能用的东西,拖着瘸了的腿,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老父见他今天没挣到银子,耽误了他喝酒,便将他臭骂了一顿。
残魂低着头,默默的听着,一句话都没说。
残魂想了半宿,想得肚子咕咕响,他爬起来去厨房做吃的,却发现了灶上温着的一碗鸡汤。
残魂在家中养伤,很久都没有去摆摊,日复一日的生活,公仪璇玑看得很累,心中也不由得冒出了一个疑问——花妖都用精气和妖力救宁怀生了,所以,他们俩到底有什么交集?
残魂养好了伤,却没有再出去摆摊,他依然喜爱画画,他走出了襄河镇,画纸上多了沿途的山水。
然后公仪璇玑便看到了眼熟的地方。
只是面前的是一条小河,而不是她曾经见到的小溪,但对面的小土坡的弧度是一样的。
公仪璇玑顿时来了精神,宁怀生和花妖要相见了么?
残魂本是想在河边画这流淌的河流,但他耸动鼻子,闻到了什么气温,“什么这么香?”
残魂背起画纸,挽起裤腿过了河,然后闻着香味走了一小段路,便看见了一棵高大的山茶花树。
山茶花树上开着金灿灿的花朵,美轮美奂,热闹极了。
残魂跑向山茶花树,高兴的说道,“这个时节还有茶花开着,当真是人间奇景!”
残魂看不见,公仪璇玑却是看得见的。
山茶花树已经化了形,变作了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那样貌正是金花娘娘。
她穿着鹅黄色的裙裳,虽生着一张明媚美艳的脸,但那神态分明像几岁的小丫头一般憨态可掬。
但由于是初化形的原因,身影还不清晰,凡人看不见罢了。
残魂摆开了架势,要在树下画这一棵山茶花树。
金花娘娘起了捉弄的心思,一会儿弄掉他的笔,一会儿扯他的头发,一会儿又变幻出风,吹走他的画纸。
残魂虽觉得这次画画多灾多难了些,但也没有在意,依然坚持把它画完了。
金花娘娘看着画纸上的自己也愣住了,她想对残魂说些什么,但她是妖物,即便张了口,也说不出人类的话语。
就这样,残魂每日都来这棵山茶花树下作画,有时候画花,有时候画水,有时候什么也不画,就躺在树下,看头顶上的天空。
后来,他干脆背来了一方石台,就放在山茶花下,画累了的时候,他就趴在石台上睡一觉,惬意得很。
但金花娘娘却对残魂鸠占鹊巢的行为很是愤怒,但奇怪的是,她虽然在一边指着残魂的鼻子跳脚,但却并没有动用妖力驱赶,反倒是在残魂作画的时候,安静的陪在一边。
一日,残魂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等他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金花娘娘的脸。
金花娘娘弯下腰,正在细数残魂的睫毛,突见他睁开眼睛,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残魂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看金花娘娘的眼睛,一连声的道歉。
金花娘娘发现残魂能看见她了,这令她很高兴,但对于残魂的道歉,她也只能连连摆手。
残魂见金花娘娘不说话,还以为她是觉得他唐突了她在生气,于是低头收拾了画纸,当即要走。
金花娘娘却伸手拦住了他。
残魂不解的问,“姑娘这是何意?”
金花娘娘张开嘴,想学着残魂说话,却失败了。
残魂恍然大悟,“姑娘不会说话?”
金花娘娘想了一想,点头承认了。
残魂在襄河镇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又见她举止灵动,还以为是哪家没出过门的小姐,这附近又没有别人。
残魂犹豫着问,“姑娘是迷路了吗?如果姑娘不嫌弃,在下愿送姑娘回家。”
虽然这话也有些逾矩了,但眼看天要黑了,他将这姑娘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也有失君子风度。
金花娘娘摇摇头,手指向山茶花树,示意自己的家就在这里。
残魂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要在这里等下人来找她。
残魂怕金花娘娘独自一人出事,便决心留下来,等她家的人接到她了再走。
残魂虽然一直和金花娘娘保持着距离,但金花娘娘却没什么男女大防,现在残魂能看见她了,她对他正好奇得紧。
再金花娘娘又一次凑过去的时候,残魂脱下外衣递给她,“姑娘是不是有些冷了?你若是不嫌弃,便先披上我的外衣吧。”
金花娘娘接过外衣,穿在了身上,还喜滋滋的摸了摸衣料。
残魂说话都结巴了,“我......我的衣裳......每天都洗的,很干净的。”
金花娘娘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残魂让金花娘娘留在原地,然后又淌过小河,捡了许多的枯树枝回来,终于在天黑前升起了火。
但金花娘娘似乎很畏惧火焰,坐得离火堆远远的。
残魂以为她是害怕天黑后和男子独处,于是便小心的陪她说着话。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是干什么的,见金花娘娘感兴趣,便又说了些襄河镇上的趣事,逗得金花娘娘笑了起来。
金花娘娘的笑容很美,晃花了宁怀生的眼睛。
公仪璇玑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她听见了宁怀生的心跳声。
最后说得残魂都有些困了,金花娘娘却还是很有精神。
“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问这话时,残魂有些害羞。
说他见色起意也好,说他趁人之危也罢,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的名字。
金花娘娘指着身后的山茶花树,见残魂还是不明白,她张口,努力的吐出了一个字。
“......花。”
宁怀生又惊讶又感动,她是能说话的。
虽然她只说了一个字,但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那我叫你小花姑娘好么?”
宁怀生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名字土气,她长得美,笑容更美,可不就像一朵花一样么。
金花娘娘点了点头。
“小花姑娘,我教你说话好不好?”
残魂以为她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不愿意开口,见她不抵触,于是便教她念那些自己读过的书。
直到最后,残魂困极,闭上了眼睛。
但公仪璇玑还有知觉,她感受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残魂的眼睛上抚了抚。
公仪璇玑心中的震惊不亚于惊涛骇浪——一只妖物,如何会有这样温柔的动作?
她甚至觉得,在宁怀生身边的金花娘娘,有些像人了。
等残魂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金花娘娘的踪影,只留下了他那件外衣。
残魂有些怅然若失的,“她家里人来把她接走了么?”
他以为是金花娘娘和他不告而别了。
残魂回家歇了一天之后,又来到了小河这边,这一次,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那份期待究竟为何。
他淌过小河,抬起眼看向那棵山茶花树时,却惊喜的发现,金花娘娘已经在树下等他了。
金花娘娘笑着向残魂挥手,喊了他的名字,“宁......宁怀生。”
“小花姑娘。”
这一次,公仪璇玑是真的听到了宁怀生的心跳。
残魂和金花娘娘相处的很好,大多的时候,都是残魂在说,金花娘娘在一旁听着,自从她会说话了之后,偶尔也会说上两个简单的句子。
每到这个时候,残魂就会非常开心,金花娘娘见他开心,也会多说几句给他听。
他们每天都在一起,残魂在石台跟前作画,金花娘娘便在一旁作陪,两人对视之间那种甜蜜的感觉,让公仪璇玑产生了一种恍然之感——宁怀生作为人,竟然和一介妖物相恋了!
人妖殊途,人和妖怎么能相爱?!
公仪璇玑刚来这个小境界里的时候,沉半烟那几个和她纠葛不清的男子中,就有一只九尾狐。
她当时看不懂应思这只大妖和沉半烟之间的感情,应思应当是爱着沉半烟的,否则也不会为了她拼尽几千年的道行,舍去性命,换沉半烟自由。
但沉半烟分明对几个男人都是虚情假意,对应思这只九尾狐更是未曾倾注过半分真心,最后却也愿意为了他困守思过崖,终生不得出。
人和妖之间,本就没有可能。
公仪璇玑一直觉得,妖有几千上万年的光阴,人类只是他们的食物,就算它们会对人类产生感情,其中肯定也夹杂了食欲,食欲生了爱欲,那爱就不是纯粹的。
而人这一生短短数十载,如同浮游,他们很珍惜自己的生命,这个不爱了,还有下一个,如何会在同一人身上浪费太多光阴?
所以人妖殊途,怎可能同归?
像沉半烟和应思那种,一个生不如死的活着,一个失去了一切作为大妖的记忆,只是一只小狐狸,已是最好的结局。
公仪璇玑冷漠的注视着残魂和金花娘娘的浓情蜜意,心中冷漠的想着,宁怀生只剩一缕残魂,这便是他们人妖相恋的结局。
残魂好像猜到了金花娘娘的身份,但他没有点破。
她每日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衣裳,没有变化过分毫,再加上她奇奇怪怪的言行,以及纯如稚子的心性,宁怀生不傻,产生了怀疑也是理所应当。
而公仪璇玑也看出了,金花娘娘才化形不久,因此离不得真身多远,所以每日只能在这片小土坡后等着宁怀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未上街的残魂,打算拿着仅剩不多的积蓄,去给金花娘娘买一件新衣和钗环。
金花娘娘爱穿黄色衣裙,他便挑了一件嫩黄色的裙裳,正在和店家询问价格的时候,成衣铺外面走进来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
道士自称黄真人,初次见面便断定宁怀生身上有妖气,定是与妖物纠缠时沾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