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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眼保健操的音乐唤醒了我。医务室洁白的床单和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的一小段时光。那也是初夏,不过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夏,是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初夏。那个记忆里的世界,饱和度和明度都很高,不像此刻,天更沉郁了。
“同学,你还可以再睡会。”还是之前的那位女医生,她有点紧张地说道。“学习是要紧,但是还是要注意身体,熬夜又低血糖,会影响脑子运转的。”
我客气地笑道“谢谢”,但赶紧从床上一骨碌地坐起穿鞋,忙不迭地要往教室跑。女医生也看着我自言自语,“还是底子好啊,估计你那同学可就没这么快了……”
我跨出医务室的半只脚,立刻收了回来。全身的血液又一次全部都冲击到了脑子,太阳穴快速跳动,脖颈后的两条大动脉胀地要裂开。我眼前又一黑,差点又栽下去。医生赶紧一把扶住我,碎碎念着“起猛了吧,再休息一会儿……”
我使劲儿晃医生的胳膊,颤颤抖抖地问道,
“我哪个同学?”
我直接从医务室冲出了校门,外面开始下雨了。我翻了翻口袋里的硬币,只能爬上了公交。车上人不多,但是我却始终站在后车门口,死死抱着栏杆。女医生惊愕的表情一次一次地在我面前重演。她不敢相信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更不敢相信我的这位同学竟然还每天与常人无异地生活着、学习着。我出医务室时候她说,同学你自己先注意身体,毕竟她已经……
一个闷雷滚过,后面的话我都没有听到。校医姐姐似乎更担心我一点,可能是班主任送我来医务室的时候说了一堆“这是个尖子生”“冲清华北大的料”等语。我突然开始明白余冷的话是什么意思,开始明白夏至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突然懂得八字胡早上的低语是什么意思。所有的事情都仿佛散落而灰暗的珍珠,在这一刻全部都串联起来闪光。
公交车停在了离医院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因为我没有时间等最近最准确的那班车了。车都没有停稳,我就跳下去,该死的雨变成了斗大的冰雹,啪啪啪地砸在我身上。我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这么笨,居然就那样轻信了眼睛。可是,不信,不信又能怎样呢?是每天耳提面命地责备她?警醒她?告诫她?还是劝阻她?做不到吧。呵,我们谁忍心,去血拉拉地扯掉她天使般面容上的微笑呢?
电梯下来了一班,被前面推着手术车与轮椅的医生护士家属很快填满。又一班,还是。医院是我最讨厌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丧到爆。我转身,大步流星地在楼梯间回转,喘着粗气,但是步伐却越来越缓。但是我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停下来过。直到鲜明的L12和血液科的灯牌出现,我才插着腰拦住一个急匆匆的护士,“请问,中午有没有一个,一个,高中女生送来?”
拿着药瓶满脸焦虑的护士小姐姐不耐烦地答道,
“急性白血病那个?”
我走向病房,第一眼先看到的竟然是李忠泽。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烟味儿很大,面色深沉。去意大利后他好像换了风格,散发着欧洲年轻男性和中国高中生混合起来的奇特品味,但看起来明显不是过去的小混混模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看他的表情,绝不是来添乱的。我和他没有打招呼,他用头指了指门,我就进去了。
进门第一眼竟也不是文阮音,而是病床边比文阮音父母还要痛不欲生的王烁鑫。除了十年后的那一天,这是我见过最憔悴最不堪一击的小胖。昔日的胖嘟嘟的笑脸,此刻挂在肩膀上,眉毛和眼睛都是八字形。他哭了,而且是反复哭过的痕迹。夏至坐在窗口默不作声,看到我站起身来。魏兮兮、陈依霖、林奚都站了一屋子。大家都围在床边,就和十年后的一样。倒是文阮音的母亲最冷静。她拥有和文阮音一样高挺的鼻子,冰冷白皮和樱桃小嘴,但是眼睛却更细长,脸颊更圆润,好像民国年间的广告女主角。她看着面前这个宛如复刻的自己,眼里全都有着中年人的复杂的稳定和沉重。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推开门后,没有走向躺在床上几乎没有生命气息的文阮音,而是径直走到夏至面前。如果不是这么多人,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顺手一巴掌。夏至并没有被吓到,大概是因为我的声音压地很低沉。魏兮兮听到了我的问话,走过来就把我和夏至推了出去。刚出门她就瞪着眼睛骂我,你他妈能不能不添乱?
“我添乱?难道是我的问题?你怎么不问问他?”
“是,不是你的问题,但是麻烦你看一下这个场合大小姐,现在是讨论为什么的时候吗?”
我沉默了。魏兮兮告诉我,是在她帮忙送我去医务室时昏过去的。倒下去的一瞬间,嫣红的鲜血就从她的鼻孔里像自来水流了出来。校医像看了一眼,立刻如同看到鬼一样的表情瞪着我们所有人,紧接着就开始噼里啪啦给班主任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喊,怎么能让一个急性白血病的学生在上课。当时陈依霖就吓哭了。王烁鑫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医院跑,文阮音的血就那样从他的脖子上留到了肩膀上,留到了胸口,和着小胖的眼泪。
“对不起”,夏至眼角都是泪,但是强行忍住。“不是我不说,是她让我用所有人的幸福发誓,不要说。”
“可这会要了她的命。”墙角边刚抽完又一根烟的李忠泽说。
“我知道!”夏至情绪开始波动,但是依然强忍着,“可你们了解她吗?理解她吗?”
曲罢,人终散。
夏至关掉了礼堂中的最后一盏灯。
礼堂前的大台阶上,夏至和文阮音不约而同地都抬起头看了看星空。冬季的猎户座熠熠生辉。文阮音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夏至,你说人死了会变成什么?
夏至愣了一下。他还沉浸在刚刚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中,这个话题显得太沉重了。他于是很应景地顺口答道,星星吧。
文阮音笑了,“星星?哈哈,你当我是幼儿园小朋友吗?”她咯咯咯地咧着嘴巴笑,还有点嘲讽的味道,反倒是让夏至有点慌。
“我告诉你”,文阮音突然转过脸来,盯着夏至,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冰冷的皮肤在星空下闪着幽蓝色的光。夏至被这光给闪到,于是也看着面前这张漠然陌生而美艳的脸。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夏至打了一个寒颤。紧接着,文阮音把自己的全部病情都在之后的十分钟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个她爱慕且疯狂的男生。说的时候,她还笑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因为提到夏至。然而,这十分钟,却是夏至最难捱的十分钟。他死死地盯着这张脸,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水灵的大眼睛噼里啪啦地开始冒出泪迹。但都被暗夜给隐藏了。
说完后,半晌。夏至才喉咙略紧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呀。”文阮音笑的比刚刚还要灿烂了。“你可不许抵赖哦!”说着就把手机掏出来,在夏至眼前调皮地晃了晃。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你不喜欢女生!我也知道你喜欢祁骁禹!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要再强调了!”文阮音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冰冷修长的手指档在了夏至的嘴巴上抢道,“所以,既然你把你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了我,我也应该把我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你呀。这样,我们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完美最登对的情侣了。”
“你告诉我,却不希望我告诉别人。”夏至转过头,面朝远方的黑暗,悠悠地说道,“那你一定希望我做什么吧。否则,你又有什么必要,特地告诉我呢?”
“我,想活地像星星一样灿烂。”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啜泣,魏兮兮蹲在地上把脸也埋进了膝盖。李忠泽又点了一根烟,没抽完就狠狠地把它掐灭了。夏至抬头眨巴大眼睛,让眼泪吞回去。我透过眼泪和门上的玻璃望进去,现在这个躺在床上靠各种管子在呼吸的女孩,头发凌乱被大号的病服包裹的女孩,其实一点都不希望这样没有尊严,这样不美吧。如果文阮音醒过来再选一次,她一定还是会肆无忌惮地享受爱情与友情,享受被宣判后依然珍惜的精彩。
“你不觉得可耻吗?”李忠泽打破沉默,问夏至。
夏至愣了一下。因为在刚刚的故事里,有一节夏至是没有讲的。但是李忠泽似乎要点破了这个漏洞,他犀利地看着他。
几个医生突然冲过来,还推着机器,从我们中间撞开去还呵斥着“这么多人在这里干嘛,你们能救命吗?都给我出去,出去!”紧接着,一群人鱼贯而出,一堆机器和医生护士鱼贯而入。出来的人慢吞吞,进去的人急匆匆。小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出来了,还趴在门玻璃上。
医生护士的声音很密,很杂,越来越大,我们的心都开始慌张和颤抖起来。
“我宣布一件事”,夏至突然开口了。他看着李忠泽,应该是想回答刚刚的问题。
“我决定,和文阮音分手。”
这句话刚出,趴在玻璃上的王烁鑫从未有过的迅捷跳起来一把揪住夏至的衣领。虽然比他矮一截,但是夏至却死死地被他拽在手里。“靠,文阮音那么喜欢你,你却在这个时候要抛弃她?你他妈是不是人?”
可没想到,王烁鑫的拳头刚刚举起,就僵住了。
“因为,我只喜欢男生。”
这句话从夏至的牙缝里挤出来。声音很小,很微弱,但是咬牙切齿,像有仇一样。魏兮兮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啊”一声,倒吸一口大气,两眼瞪地跟金鱼一样。我知道,是之前的那条短信和火车站的故事全都闪回到了她的大脑里。我也是。我感觉脑子爆炸了,碎片的记忆仿佛拼图全部都在这一刻契合了。我捂着嘴巴,皱着眉头死盯着夏至不停地嘀咕着“所以,张婷说的是真的”“所以,你才会拒绝文阮音”“可是你们为什么又要在一起”等语。只有王烁鑫听到这句话,更暴怒了。他空中停顿了三秒钟的拳头,用尽全力地在夏至脸上砸下去,紧接着就要冲过去。李忠泽一把按住王烁鑫。但夏至却根本没有躲闪。
王烁鑫立刻破口大骂,“你丫的,你他妈喜欢男的,还吊着她?骗一个这样的……姑娘,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要打出去打,这里是医院,不要影响秩序,不然我现在就叫保安!”一个中年的护士怒斥,李忠泽立刻按住王烁鑫的头和嘴巴就拖到了楼梯间。我们就跟着走过去。
“她知道吗?”李忠泽堵着王烁鑫的嘴巴冷静地问道。
“都知道。”夏至点点头,“这是她的心愿。”
“你丫放屁!”王烁鑫挣脱掉李忠泽指着夏至的鼻子骂,“她疯了吗?要找你一个同性恋做男朋友?这他妈是正常人干的事儿吗?”
“你觉得她这样还算是正常人吗?”
我在一旁打断了王烁鑫的骂骂咧咧。我靠着楼梯扶手,望着白色的墙壁,目光呆滞。我突然开始理解所有的事情。包括夏至和文阮音这种诡异的关系。王烁鑫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所有人都是站在一个正常人的角度去看待她。可她不是。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结就在不远的未来,这是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感同身受的。对于这样一个高傲又倔强,特立独行又敢爱敢恨的十八岁的美人儿,与其在透析中惶惶不可终日,远不如在最美的花季肆意享受最后的幸福。
“就算是死,也是漂亮地死,不遗憾地死。”夏至哽咽着说,“这是她的希望。而我作为她全部秘密的守护者,名义上的男朋友,我要让她实现心愿。”
“你他妈实现个屁心愿,你他妈连男人都不是。你他妈能给她什么……”一根筋的王烁鑫冷静了一些,但是依然咬牙切齿。
“闭嘴吧胖子!”魏兮兮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告诉你,他能给什么。”魏兮兮走到夏至面前用一只手指戳着夏至的胸膛道,“就凭他是夏至,他是文阮音最喜欢的人,他每天待在她身边,对她好,让她笑,让她高兴,你服不服?”
说完这句话,小胖就像发条断了的玩具,一下子瘫软下去。而且,同时有些颤抖的,还有李忠泽。两个人的眼睛就好像火柴燃到尽头,“嚓”地一下回归了现实的黑暗。
“不许分手!”
小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猛地抬头,“你他妈不许和她分手!”
一句话让所有人惊呆了,王烁鑫的形象一瞬间就高大起来,时间都静止了,为这个从未做过男一号的小胖子停驻。
没想到,夏至的喉结动了动,然后毅然决然地摇摇头。“现在的她,不再需要我了。”夏至看着王烁鑫,有点苦涩地笑道,
“现在的她,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