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东省卫生厅里有个同学。他给我传来一个消息，我的一篇药学论文已经肯定可以获奖了，那可是本年度河东省卫生医药系统的优秀论文大奖呢！
这个大奖在全省各大地市是有名额限制的。我们整个无州市只有这么一项个人奖。全省医药系统能够得此殊荣的人，只有二十个名额呢！
在我们单位，我的老竞争对手——中成药研究室的王主任，也提交了论文，但是在激烈的角逐中失败了。
老王也很快就听说了消息，有一天见到我之后，饱含酸味地说道：
“老何，祝贺你。”
“哈哈哈！我没有想到会得奖，本来就是应付差事，鱼目混珠，年五更里的坡兔子，有它也过年，没它也过年罢了。”
“老何，你就别谦虚了。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不管怎样，你冲破了老家伙们的围困，这是中年人集体的胜利……”
老王今天的话显得很真诚，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有点可怜这个老对手了，这个人干工作其实比我还卖命，但是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走运，好事情总是轮不到他头上。
我忍不住安慰了老王一句：
“明年就看你的了……”
“唉，走着瞧吧。”
“你行的！”
“我当然行。可惜，天意难测啊！……再一次祝贺，祝你好自为之……”
老王的眼睛里终于流露了羡慕嫉妒恨的真情。是的，嫉妒，不服输，还有淡淡的悲哀与无奈。
但是这却使我感到了更大的愉快。哼！好自为之？轮得到你来警醒我吗？我当然会好自为之，我已经完全成熟了，对整个社会的应对都游刃有余，我知道该怎么做，无须别人的指点！
不过，老王的话还是让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后处事待人要更加谦谨。虚心的受惠者是虚心者本人。而且这样做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
林欢提出要给我庆贺一下。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找个理由，再和我欢爱一次罢了。她表现得温情脉脉，似乎真的在为我喜悦。
不过我想，林欢跟我的事业上的成就，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胜利者无足轻重的点缀，是命运给我安排的赏心悦目的小小奖赏。我可以尽情享受她，而不必付出多大的代价。
即使有一天我突然提出断绝关系，我相信林欢也绝对不会大哭大叫，闹得世人皆知。那样对谁也没好处。毕竟，林欢不是天真纯洁的小姑娘，而是理智的高智商熟女。
……………………
元旦前夕，无州制药厂各部门都在忙着进行大扫除。有一天上午，我在厕所遇上了厂长。我们的办公室挨得不远。
我正在涮拖把，厂长从挡板里钻出来，愣了一下。我倒没有在意。厂长是个挺随和的人，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是当兵转业出身，在军队里当过师长。
他很器重我们这些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有时候表现得过于没脾气了。所以年轻的业务干部们，有时候免不了拿他开开玩笑。
“何处长，你们研发处工作总结搞完了吗？”
“完了，打印好了就立刻给您送一份儿。”
“好的，好的……”
厂长一边系裤子，一边憨厚地冲我笑笑。我再一次拎着拖把走出办公室，发觉厂长仍在厕所附近转悠。他一定有什么事。我故意打趣地问道：
“厂长大人是不是有点拉肚子啊？”
“哈哈，哪里哪里！对了，小何……搞完卫生，咱俩聊聊……”
“聊聊就聊聊！”
我知道厂长的习惯，多么严肃的谈话都是“聊聊”。评职称那次我们聊过，老厂长让我切勿骄傲，当了研究员要干更多的工作，因为几百个资历相当的人都在盯着我呢！
大概因为老厂长从事过多年的党务工作，他的言谈总是中规中矩，很是乏味。但是几乎他每次跟我谈聊聊，总会有好事。入党、提升研究员、提升为副处长然后处长，每一次，都是他说“咱俩聊聊”。
那么这一次他想谈什么呢？
我跟着厂长走进他的办公室。很快发觉气氛有点不大对头。老厂长眼里有不很友好的东西。我本能地紧张起来。
“小何啊，你业务上很突出，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我工作时间比你长，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小心被人找到把柄，在事业上摔跟头啊！……”
“嗯，我明白，但是……”
“各个方面都不要让人抓住辫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些事情稍一不慎，就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哦，您指的是什么？”
我浑身紧张起来。是跟林欢的偷情被人发现了吗？但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我命令自己镇静，一定要镇静！但拳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
厂长却想把话题绕开去：
“人的成绩突出了，就会招来各种目光和评价，很多人都有过这方面的教训。”
“厂长大人，您就别绕圈子了！……我哪儿不对请直接批评，我保证虚心接受！”
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但我直觉我的事业航船就要翻了，也许已经翻了。我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大难临头的感觉。我异常恐惧，抵抗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老厂长盯了我一会儿，终于放松了表情，像老朋友一样瞧着我，微笑道：
“唉！你们知识分子脸皮儿薄。有些话我本来不想明说的。上次你到口镇卫生院讲课，你是不是收了讲课费？”
闻听此言，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
“奥！……收了。”
“有人告你贪得无厌，利用上班时间，出外讲课，还索要高价报酬。”
“咱们国家有文件，医药学的专家可以出去传经送宝，而且可以领取一定的报酬。”
我故意显得很激动，情绪激烈。但我的心情却一下子很松弛了。我恨不得使自己表现得更愤怒一些。
“有人可不管那些文件……算了，不去管它了，以后你如果出去讲课，尽量利用业余时间就是了。”
“那我的价钱会要得更高，您说是不是更合理呢？”
“唉，不谈这个了，你心里明白就得了。云贵，我知道你很稳重，满心想干大事，不喜欢纠缠这些小事，但也要引起注意，你还年轻，今后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
我刚才出了一身冷汗。从厂长屋里出来时，有一点儿脚步发飘。过了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失去控制乱嚷嚷，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当时我差点儿喊出这句可怕的自掘坟墓的话语：
“是说我跟林欢的事吗？这是造谣！”
而那时老厂长并没有说什么。我以为他会提起这件事的。
好心眼儿的厂长险些害了我。这个婆婆妈妈的该死的老好人儿！
不过，讲课的事会不会是借口？他是否别有所指呢？谣言或不是谣言，他信吗？别人信吗？我又惶惶不安起来。
起码说明，有人乐意听到我的丑闻。我出乖露丑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我想起了一连串的面孔，但无法断定，谁有可能告发我。我怀疑就是中成药研究室的那个王主任，给我告的状。他仇恨我的风头总是盖过他。
……………………
事后我反思了一下，意识到是林欢把我拖进了这个危险境地。是林欢勾引了我，让我用名誉、地位来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整个勾当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我恨她。我恨所有的人。我得在敌意中小心做人。
对我来说，敌意是个很熟悉的东西。我这个土包子刚到城市上大学时，同学们都用怜悯的目光看我。裤子是粗布做的，衣服上打着补丁。
可是后来我的成绩名列前茅，使别人在竞争中失败的时候，我的山里人特征乃至我的无州土话的口音，都成了别人嘲弄我的把柄。
我努力改变着自己，认真学习运用普通话，终于成了一个很完美的胜利者。敌意并不能改变我前进的航程，我是一个努力奋斗敢打必胜的人。
……………………
我的论文获得的是一等奖。电视新闻里有发奖会的镜头，我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闪现了一下。女儿何文婷看到了，而妻子因为当时在厨房忙活，没有看到。晚饭后她坐在电视机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闻片。
这情景让我感动。赵梦露在为我的成功感到骄傲。
我在单位继续保持谦虚谨慎，跟以前的表情神态没有任何变化。我笑着，忙碌着，有条不紊地干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把奖金给乡下的母亲寄了一部分。其实她并不缺钱花。我发表论文有不少收入，但从来没有给母亲寄过这么多钱。我也闹不清为什么要寄。大概因为我觉得母亲去领钱的时候，会在乡亲们面前体验到极大的荣耀。
我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上学的情景。那时候我生活很窘迫，甚至吃不饱穿不暖，可是心情似乎比现在轻松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