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城摇头道:“可这是乱世,乱世当用重典,以御天下,放下刀兵,若是君子,君子之交互不侵犯,可君子遇莽夫,自百口莫辩,所迎来的必是刀兵。“
扶苏摇头道:“明德慎罚,以刑辅德,以德去刑,恤刑慎杀,以德治国,天下子民自以德报之,天下自安。”
“为政以德,继德,明德,修德,人人行之以德,争相从之。”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你所说之莽夫,不过未曾教化之人,若以儒礼而教,莽夫也可成为谦谦君子。”
嬴城心中轻叹,又问道:“那父亲对孩儿所执之政,又如何看待?”
扶苏一愣,这还是第一次自己这位嫡长子询问他的意见。
只是觉得怪异。
不过,该说的他还是要说:“不伦不类!”
“在我看来,酷吏的问题依旧存在,虽然新秦律将原有的商君法更改,但是,倘若五等九流推行下去,新秦律要比商君法更加的残酷,而五等九流,将天下之人划分等级,这一定形成无法跨越的等级封锁,强者恒强,弱者更弱,长期以往,便是另一个春秋,只不过换了一个方式而已。”
“至于其余种种,不谈也罢。”
嬴城轻轻一叹,道:“父亲这样看待新政吗?”
扶苏摇头道:“若是无事,便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如今的我,威胁不到你的地位,朝堂上下尊崇于你,陛下信重于你。”
“孩儿告退!”嬴城缓缓起身,心中无奈万分的转身离开了书房。
出了门。
抬头看天。
他只感觉今日的天,阴沉沉的,十分压抑。
“殿下,李公在别苑等候多时。”郭怀义轻声说道。
“走吧,的确,再不见这位外祖父,要有意见了!”嬴城轻叹。
回到了自己的别苑。
一路上随着靠近自己的诚意苑,扶苏府的护卫逐渐变成了黑甲卫,巡逻的密度也不断的提升,戒备森严程度不亚于咸阳宫。
“李公!”嬴城回到院中见到李斯,迎上去轻声道。
“老臣见过监国!”李斯今日一身青黑色长袍,没有着官服,以此等形态看李斯,确实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平和之气。
“去亭中吧!”嬴城并没有相问,而是带着李斯来到了一处凉亭所在。
此时已经是四月出头,天气渐暖,凉亭近湖,自有清风徐来。
嬴城坐了下来,李斯也坐了下来。
可凉亭之内却无人率先开口,安静的只剩下树叶飒飒的声音。
许久。
李斯还是犹豫万分的道:“老臣知晓,此时提及此事不合时宜,但老臣不得不提,也必须提。”
“新政自推行以来,虽有紊乱,却稳步推进,而且已经渐成气候,十三司,五等九流,变法,集体化农业等,只要稳步推进,必能在天下推行。”
“老臣固然在意法家,也因法家之万世根基,支持于监国,甚至不惜沉重的代价。”
“但是,归根结底,此乃陛下信重于监国,予监国总揽国政的权柄,于监国而言,这样的权柄看似坚不可摧,却唯独,维系于一人之手。”
“那便是陛下,陛下信重监国,监国推行国政无忧,陛下听信谣言,监国从此在秦国寸步难行。”
“正如监国所言,陛下乃千古一帝,雄才大略,威服四海,胸怀广阔,且继承大秦君王已有三十三年,根基深厚,朝野上下尽是陛下提拔任免的官员,自然,只要监国不借助手中权柄掌控朝野,自然无忧,乃至于陛下会允许监国结党营私,在朝中发展亲信党羽。”
“可监国可否想过,若有一天,陛下不信重于监国,监国又要如何自处。”
说着,李斯停顿了下来,忧心忡忡的盯着嬴城。
嬴城一叹,道:“皇权至上,的确,新政决于陛下,也可以毁于陛下,倘若真要到那时,如今之所行必将付诸东流。”
他知晓李斯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可正因为知晓。
他才不敢轻易的松口。
始皇帝遇刺的消息,拖的太久了。
通渭宫发生那么大的事情,短时间内还可以捂住,但想要对李斯,冯去疾这种朝野上下遍布亲信之人,被知晓是迟早的事情。
而王贲接手始皇帝身边的军权之后,以雷霆手段在陇西做出了天翻地覆的调整。
尤其是。
如今的王贲,已经进入了关中,虎贲营一路将西方道横扫了过来,堪称是生怕旁人不知事情紧急,很难将消息捂住。
而这。
也将迎来无数个皇权更迭都将迎来的问题。
皇权继承!
大秦真正的危机并非来自于匈奴,而是来自于始皇帝,来自于始皇帝之后,没有皇后,没有太子,没有明示的大秦帝国,谁来继承大统。
始皇帝二十四个儿子,看似长公子扶苏是老大,可没有皇后,那就是有十八个嫡长子,就连最小的胡亥,若是立胡姬为后,胡亥再小,那也是嫡长子胡亥。
而此时。
听到嬴城的回答,李斯心中一沉,道:“倘若新政无果,大秦将迎来更为严重的问题,新政与旧政之争,新律与旧律之争将会漫延在大秦朝堂。”
“即便是皇权至上,也会造成无法想象的后果,乃至于演变为血腥学派之争。”
“即便是老臣,也无法左右,法家将迎来一次史无前例的割裂,新秦律与旧秦律之间,法家内部也会彻底的分裂。”
“学派之争,远比皇权之争要更加的残酷,更加的血腥,影响也更为严重。”
“皇权之争,也不过几十年而已,可学派之争,乃是数百年乃至千年之争,一旦形成此等局面,谁也无法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以春秋为鉴,战国为史,便可想象,学派之争是何等的残酷,而那,必将是第二个礼乐崩坏的春秋。”
“而与之春秋不同的是,天下一统,此争更为血腥暴力。”
“恰如其分,如今的大秦,法农兵三家各司其职,各有定论,互不干涉,看似有学派之争,其实并无争,而是相辅相成。”
“法学之人专于法,农学之人精于政,兵家之人擅于兵事,而再予之儒家之人明于礼,法政兵礼,此立国四柱,足以万世不倒!”
“但此前提,是四足鼎立,又四足一统。”
嬴城听着李斯语重心长的阐述,却沉默了下来。
所虑不同,所思便有偏重。
李斯所言正如他心中所想,可,大不同啊。
“监国,天下之乱,不过小乱罢了,只要国朝稳固,励精图治,自会安定,可一旦国朝差错,我大秦,万劫不复。”李斯起身深深的对着嬴城一拜,道:“老臣言尽于此,望监国,三思!”
李斯停顿了许久,见嬴城依旧沉默不语,心中一叹,道:“老臣告退!”
说着,李斯转身缓步前行,很希望嬴城能够叫停他,可是,这短短的几步路,在他极力的拖延下,还是没有听到嬴城喊他。
许久。
李斯停在了廊道的尽头,转身对着嬴城躬身一拜,决然转身离去。
而又过了许久。
嬴城突然吼道:“郭怀义,黑甲卫三千,传医门三圣,随我出城。”
此时已是入夜。
但郭怀义还是迅速的返回了咸阳宫,摇了三千黑甲卫来到了扶苏府。
嬴城没有准备马车,而是上了一匹快马,带着黑甲卫来到了西城门,一言叫开了西城门,飞速的向着西方道狂奔而去。
如一道火龙,深夜的西方道只剩下轰隆的马蹄声。
而没有多久。
就见到了前方道路上有奔腾的火光。
“前方是何人,报上名来,速速离开西方道,否则,格杀勿论!”不等嬴城问话,就有冷厉的声音传来。
嬴城没有生气,自王贲接受始皇帝身边的防卫之后,西方道沿途各县弹劾王贲的奏折已经近百道。
短短三天之内,西方道有五千余人被虎贲营无差别屠杀,西方道近乎成为了鬼道,没有人敢踏上西方道行走。
人命,真的不值几个钱。
“监国在此,何人拦路,还不速速让开。”郭怀义上前怒斥道。
“凭证!”前方一名着战甲的将领上前质问道:“若无凭证,一律以乱贼处之。”
“大胆!”郭怀义大怒。
嬴城微微一叹,催马上前,拿出监国铭牌,递给郭怀义。
郭怀义当即拿着铭牌上前,近前来到了战甲校尉的面前,怒道:“此乃监国铭牌,尔等还不速速拜见。”
“查验真假!”校尉冷漠向郭怀义伸手,要讨要令牌。
“狗胆包天。”郭怀义怒斥。
“职责所在,不管何人,必须接受查验,否则,离开西方道。”校尉一手握剑炳,一手伸手讨要铭牌。
“郭将军,让其查验。”嬴城喊道。
郭怀义两眼瞪着校尉,还是将铭牌递了过去。
校尉接手,看了一眼,而后将铭牌递给了身旁的一名将领,将领反复查验之后点了点头。
“虎贲营右营校尉,王义,拜见监国,恕末将领军令在身,多有得罪,望监国降罪。”校尉迅速的回道。
“王将军在何处?”嬴城问道。
“末将只负责不计一切代价清扫西方道闲杂,并不知晓将军行营所在。”王义回道。
“现在可否通行?”嬴城再问道。
“可以是可以,只是,监国所带兵力,能否尾行三十里,只百骑随行。”王义为难的回道。
“虎贲营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虎贲营还能对宫中禁卫指手画脚了。”郭怀义闻声怒斥。
“望监国降罪,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停留西方道,末将,不敢擅自做主。”王义长吸一口凉气的道。
“好!”嬴城心情沉重的应声。
虎贲营越是紧张,情况就越是严重。
而随着嬴城应允下来,王义便没有再做纠缠,只派遣虎贲营将士一路随行,便继续沿着西方道清扫向咸阳方向。
而嬴城。
则是带着百骑和夏无且三人继续沿着西方道快速西行。
严防死守,火光连绵,铁血无情。
一路上,嬴城也是不得不承认,虎贲营的确是秦国最精锐的骑兵。
整个西方道,三万虎贲营将士日夜不休的巡视,除了虎贲营,还是虎贲营,再无其他。
而随着前进。
盘查也越来越重,巡逻的人数和密度也越来越多。
但是,情形也越来越严重。
而随着马不停蹄的行进,天麻亮的时候,终于,嬴城看到远处大道之上,一支匀速前进的庞大队伍。
似乎生怕旁人不知般,行军所在,如一团遍布大地的火团,以横跨一里之地的方式,正面迎来。
正当嬴城观望之时,前方军阵之中,驶出来一队骑兵,向着他正面迎来。
火光隐现,嬴城长松一口气,喊道:“王将军!”
“末将王贲拜见监国!”王贲也似如释重负般的回道。
“陛下呢?”嬴城紧张的问道。
“监国请随末将来!”王贲说着,又看向了郭怀义,道:“来都来了,黑甲卫也一起去巡视吧。”
王贲命令的非常的轻松,不容质疑。
郭怀义为难,嬴城点了点头,道:“去吧!”
到了这里,若是他的安全还能出问题,那就真是无解的大问题了。
嬴城也是急迫,越是前进,心情也越是沉重。
甚至于。
他不敢踏上那座如宫殿般的车鸾。
始皇帝的车架近乎横十丈,占据半面西方道宽,而且极其有讲求,一般始皇帝出行,车架都是在道路中间行走,车架中轴与驰道中轴吻合,各占一半,两侧仅留存有一架马车的宽度,为过往商旅货船避让之地。
不亚于一座宫殿。
护栏,护道,卧榻,桉牍等。
是阵阵的八马才能拉动的车架。
车鸾在轻跑前进,不见停歇,嬴城也是在王贲的帮助下才被带上了天子车架,刚踏上去,就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罪臣蒙毅,拜见监国!”蒙毅跪地俯首,不敢自称。
嬴城也没有好脸色给蒙毅,而是目光搜寻看向了车架内,寻找始皇帝的身影,却见到了躲在黑袍之内的一个人。
“罪臣黑龙卫首领,影子,拜见监国。”黑龙先生深吸一口凉气,匍匐跪地。
“拜见监国!”车架内,还有几个憔悴无比的医师,相继跪拜。
嬴城没有理会,步步维艰的走向始皇帝的床榻所在。
不敢看,也不敢想,但他,不得不看,不得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