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羁旅,在离家一月半后,墨玄终于来到墨城,将母亲的信件送达墨家。照理说,收信往往意味着回信,墨玄便在墨家暂住了下来。然而,她却久久不得回音,又不好离开,丫头闲不下来,便整天缠着墨紫问个不停何日归家。墨紫不知如何是好,就让管家给丫头找了一份事儿做。
但管家哪知道要给她安排什么任务啊,墨玄年仅六岁,寻常的杂役是不能让丫头干了,更何况也不能让她做一个下人的活。虽然墨紫是墨家旁支,在这墨家主宅里没什么话语权,但墨紫的兄长毕竟是家主,这关系一下来,墨玄这事确实不好安排。管家考虑着,要不给墨玄请个先生好了,但是这小姑娘根本心不在此,也没有长住的打算,这先生不好请。
在这段无聊的时间里,墨玄只好一人在墨城里晃悠,每天都是早上出,傍晚回。
墨城作为全桃源最大商都,每日都有新玩意儿,这让墨玄涨了不少见识。尤其是这里的茶楼,虽然没有采春城的有趣,但那来自天南地北的故事全经说书人一道,反而有种遍历天下的博大与辽阔。墨城很大,但经说书人将天下奇闻往城内一引,这商都便更大了。各路商队仿佛就是墨城延展出去的疆土,车辙所到之处便是血脉,而商队所过之地皆是墨城之体肤。
茶馆的人们为墨玄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她流连忘返,甚至回乡的念头都淡了不少,隐隐有种冲动,想要亲眼遍阅这天下风光,目睹各路人物英姿风华。
这一留,便是半月流逝,源城的会议终于落下了帷幕。关于墨玄,管家仍在苦思冥想,许久不得答案。
忽有一日清晨,连家仆都没起床的时候,墨家的大门被一个人狠狠踹开,这可把路过的早市商人吓了个半死。要知道墨家势大,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踹他们的家门?
这么一踹,就像一棍子捅了马蜂窝,一群高手顿时蜂拥而至,那人也不跑,吊儿郎当拽着个下巴,满身酒气指着那帮高手就骂:“你们这帮废物,本公子回来了都不知道要开门吗!”
之前天尚泛青看不真切,凑近了才识出来人是谁,这帮人当即皱了眉头苦了脸,心道这回栽了。
这人是墨家主脉的大少爷——墨子鸣,自称桃源第二大纨绔,至于那第一大,按他的说法,则是檀家的二少爷——檀一澜。这两人可谓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大少爷正是去那源城的协商会议凑热闹,花天酒地刚回来,墨家人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还以为大少爷再怎样也要白天正午才到家,又有谁知道大少爷一个人是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顿时被整了个措手不及。
眼见大少爷就要发难,他身后突然闪出一道娇小的人影,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拍着小肚子优哉游哉地从他身边路过,见一帮人挤在门口又不走动,便强行挤了进去。
被这么一个孩子破了气氛,一帮老大爷们就这样呆呆地看那丫头痛苦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这人和人的身体组成了一座小迷宫,让丫头好不辛苦。
大少爷先是眉毛一挑,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女孩大着舌头怒喝道:“把她给我抓起来,竟敢无视我?”
一群高手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
这一个是墨家大少爷,另一个是跟家主妹妹同来的小女孩,他们怎么做都不是啊。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小声提醒墨子鸣:“大少爷,这丫头,是墨紫带来的。”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似乎是被刺激到了,墨子鸣顿时提高了音量,一把拎着那人的衣领,满口臭气直往那可怜人儿脸上扑,“你再说一遍!”
那个勇敢的倒霉蛋心中后悔不已,心想怎么自己这么贱,偏偏要出头,没法,也只能颤颤巍巍地回复道:“这丫头,是墨紫带来的……”
“你再说一遍!”这回墨子鸣是直接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狠狠地喷在他的脸上了。
倒霉蛋绝望地偏过头去看自己的同伴,却发现这帮没义气的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声,顿时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答:“这这这……这丫头……是墨紫……”
“是墨紫姐姐!”墨子鸣一声厉喝,板着脸正正经经地纠正道。
那名高手内心愈发苦涩,心想这谁知道啊,而且按辈分算墨紫不应该是墨子鸣的小姨吗?这辈分怎么这么乱?
墨玄早就被这些对话吸引过去了,当即歪着脑袋问:“你是我小叔?”
墨子鸣一听顿时不乐意了,心想自己长得有那么老吗?他便和墨玄大眼瞪小眼,他眼小,墨玄眼大,两人默默对峙,过了一会才开口骂道:“我你大爷的!我有那么老吗!”
墨玄有些难堪地皱了皱眉,两手在胸前交叉,昂着个脑袋反瞪回去,奶声奶气道:“我可不知我有这么一个爷爷,你这样强行当我爷爷让我很难堪的!”
墨子鸣被这么一番话生生哽住已经涌到喉咙的话,更加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刚想再说什么,管家来了。
管家挥挥手驱散人群,有些意外地发现墨玄和墨子鸣竟然在一起,便斟酌着问道:“少爷,怎么了?”
墨子鸣涨红了脸,指着墨玄问管家:“这野丫头是哪来的?”
“我不是野丫头!我有家!”似乎是被戳中了什么,墨玄十分抗拒地冲墨子鸣喊道,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眼里有泪光闪烁,“我……我有娘!”
墨子鸣的表情十分难看,盯着管家质问:“柯伯伯,这怎么回事?”
管家十分尴尬,说什么也不好,而且有些事在这也不便说。
墨子鸣瞧见管家的窘况,便转而问墨玄:“你家在哪?你娘是谁?”
墨玄强撑着语气,略带鼻音道:“我家离这好远,我娘叫墨仙!”
突然听到某个词,在场众人齐齐抖了一下,墨子鸣赶忙问:“墨仙?哪个墨?哪个仙?”
眼中含泪的丫头发现了气氛不太对,吸了几下鼻涕,在众人注视下慢慢回复道:“墨家的墨……神仙的仙……”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非常整齐地倒吸一口冷气,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应该不是那个人吧?”
“不可能,那人还活着?”
“墨家有这人?下面支脉的?”
“就算真的是墨家的,她老子也太大胆了吧……敢取这个名!”
讨论之声瞬间淹没了墨玄,甚至还在往外扩散,不一会,整个家的人都听到了这件事。
管家见势不妙,立马把所有人赶走,抱起还愣在原地的墨玄立马赶向墨紫住处,墨子鸣冷下了脸色,哼了一声便直往墨家最深处而去。
当墨玄被送到墨紫那时,丫头已经满脸苍白,当墨紫跟她说话时,才慌慌张张地问:“紫姨,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墨紫犹豫片刻,才慢慢道:“玄儿,如果有人问你,问你娘会不会武功,一定要说你娘只是个普通人。”
女孩不解,抖着牙关问:“为……为什么?”
墨紫摇摇头不做解释,只是让她记着,一定要这么做,同时还让丫头记下一段编造好的身世,如果别人再细问,就拿这段身世堵过去。
这天正午,果然有人来了。
墨家数名深居简出颇有威望的长老齐齐出动,二话不说踏进墨紫的房间,抱着丫头的墨紫冷冷地瞪了她们一眼,那群老者则是冷眼相待,开门见山,问墨玄几个问题。
墨玄苍白着小脸,一问一答,当那几位老者问完后,再看了一眼墨玄眼中的恐惧,才算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他们还是派人去查了,无数人马自墨府涌出,奔向各地墨家支脉。
墨紫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天,要不然也不会带墨玄来墨家了。
在她编造的身世里,墨仙是他们那条支脉的一名从小收养的孤儿,被他们取名为墨芊,按照当地的口音,芊字会被念为仙字,仙字又比芊字好,当地人便叫她墨仙,孩子大了,自己就以墨仙为名了。墨紫与墨仙关系极好,这次就带她女儿来墨家见识世面并探望兄长。要说墨玄他爹是谁,墨仙死也不肯告诉他们,后来墨仙自己一个人去寻孩子她爹,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们那条支脉,离墨家确实很远,在极北之地。而且家里,确实有一名离家出走的叫墨芊的孤儿,至今未归。
至于为什么墨玄听到“野丫头”反应那么大,在所有人心中已经自行补上了个答案,从小就没爹的人,不是野丫头是什么?可能别人也经常这么说她。
长老们还把管家叫来当场斥责一番,问他怎么旁支入家不向人事房汇报。管家点头哈腰连忙道歉,一脸笑着说人老忘事,还说墨玄是随墨紫来游玩的,小孩子就没怎么放心上。而墨紫是家主妹妹,还真有资格不必向任何人说明来访。
其中一位长老冷哼一声,他是掌管墨家人事的主事人,虽然确知墨紫由此特权,但还是满脸不悦。他伸手指向墨玄,向管家冷声道:“就算是阿猫阿狗,进墨家的宅子,必须登记!你一会带她来见我,我再给她找个差事,墨家不养不做事的饭桶。”
管家连声道是,送他们离去。
在那群老者走后,墨紫才敢呼出一口气,但却有一个神情冷峻的老者又折了回来,这人名为墨定城,是墨家另一个支脉的祖爷,因功绩不凡特许进墨家修炼。
不过,跟墨紫这一脉有仇。
墨定城刚才把墨紫的那一放松姿态尽收眼底,心道果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刚想说话,他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拖了出去。
是墨子鸣。
墨子鸣完全没有把墨定城的长老身份看在眼里,就像拎家养犬一样把他扔了出去,站在墨紫房门前,冷冷地说了一声“滚”,面无表情地瞪着墨定城,直到他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墨子鸣紧锁眉头,轻轻一叹,才转身走进墨紫房去,向她点点头,蹲到丫头身边,摸了摸丫头的脑袋,发现她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
墨子鸣静静打量着墨玄,在刹那间眼底闪过一道紫光,而后他抬头看墨紫,淡淡问道:“她娘是谁。”
墨紫垂眼道:“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墨子鸣定定地看着墨紫的眼睛,最后无奈一叹,伸手捧住墨玄的小脸,盯着她的眼睛看,温柔笑道:“明天来我这,陪我读书。”
墨玄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容,那笑容很暖,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墨紫微微一愣,犹豫道:“你……确定?现在这个时间?是不是不合适?”
墨子鸣摇摇头,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前,坐在门槛上,墨紫看去,发现他的背影是那般孤寂。
而他的声音,渐渐传来,人那么近,声音却感觉那么远。
“我二弟,死了。三弟,死了。四弟,死了。五弟……最精明的五弟,最聪明的五弟,最年幼的五弟,连墨城都没出过也死了。”
“我看起来挺寂寞的,这理由他们也得认吧。找个丫头陪读,没啥奇怪的。”
话刚说完,管家便回来了,刚才人事房的长老有令,要带墨玄去登记。墨子鸣知道后,便笑着向管家说:“柯伯伯,你何必怕那些老混蛋呢?你在这当管家时候,他们还是群野狗。如今也不过是耀武扬威,狗做人态罢了。”
管家垂眼笑了一声,并不作答,只是向墨子鸣行了一礼,便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墨少爷托着下巴,慨叹一声,道:“你跟人事房那个老头说,这丫头以后给我当陪读。若还有话说……”
他顿了顿,突然笑道。
“他如果还要狂吠,我就拿棍打狗了!”
管家笑着应了一声,便向他拜别。
墨子鸣转身回屋,看到墨玄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便伸手捏她脸,一时被那柔软的手感所惊讶,瞪大了眼睛,邪笑道:“这么俊的小姑娘,以后长大了给我暖床好了,哈哈哈!”
墨紫扇开他的手,然后向墨玄说道:“玄儿,你要记得,这个人是墨家的大少爷,他是个坏人,离他远点。”
“墨紫姐姐,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墨少爷苦笑一声,随后向墨丫头咧嘴笑问。
“你可爱吃糖葫芦?”
墨玄抿着唇,低头道。
“不爱。”
墨子鸣挑眉,想了一会,便问。
“你可吃过糖葫芦?”
墨玄眼睛一偏,声音极低。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