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短暂的把头抬起来过后,眼睛又很快地落回了书上。
不过两丈的距离,那人若是掉头想跑,是决计来不及的。
既然来不及跑,那么他也就跑不了了。
那内侍快马而来,一路上连水也少喝得,两胯的肉皮都被磨烂了,确也遭了不少的罪。
此时终于办妥了差事,才举起袖子准备擦擦汗,只是这手刚和自己的脸挨上,一丈八的长槊就抵住了他的喉头。
这宦官何时见过这种场面,当下被吓得咽了口唾沫,也就是这一下,他颈间皮肤就被划了一道小口出来。
本来还想质问两句,这下他连气儿都不敢喘了,这槊再进一寸,就能立马了了他的性命。
好在,这使槊之人意不在此……将长槊移到了一旁,又向前进了两分,到了宦官的肩膀位置,随即轻轻一拍,便将这人打落下马来。
宦官又惊又怒又怕,好在没了性命之忧,嘶喊着问道:
“岳少保,这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没听到他的问话,还是压根就不想理他,反正岳飞看书看得痴迷,像是整个人都要钻了进去。
反而是一旁使槊的人道:“真当我等未听过圣谕、未见过官家?”
“我朝皇帝是何等饱读诗书的圣君!行事说话皆是有礼有节,你这贼子,既要假传圣谕,却连点常识也没有。”
“只需得把尔受何人指使、尔等又有何目的悉数说来,或可留得一条性命,若有半分隐瞒,哼哼……”
他轻轻挥了一下那长槊,吓得这人眼泪都要掉了出来。
“张统制,您倒是健忘得紧,连我也认不得了。”
见这人似乎认得自己,张宪微微顿了一下,翻身跳下马去,与他隔得近了些。
“你是……”
宦官把头发拨了拨,整张老脸全部暴露在张宪的眼里。
“我是黄彦节啊!”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原来是黄公事!”
张宪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这人和自己……应该说和岳家军,都是老相识了。
宋国置走马承受公事使臣一职,多由内侍官担任,属转运使之下,通判之上的品轶,为皇帝特派;专察将帅的言行举动、边防州郡的不法事责,而且还可以风闻言事;是真正的位卑权重。
这位黄彦节,几年前就在岳家军中干的这活儿,和岳家军上下确实都是老熟人了。只是后来皇帝罢免了这差事,他才回宫继续去做了他的太监……将帅结交内侍是大忌,几年下来,互相也没个联系,大伙儿都把他给忘了。
没想到,今日倒在这里撞上了。
这黄彦节确实是宫里的人,那……张宪看了眼散落一地的金牌,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
一路走来皆是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出了差错,给了朝中人抓把柄的机会。
眼瞅着都要到临安了,却发生了这般事端!
他气恨自己鲁莽,给黄彦节赔了好几个不是,这才折身回去,把这事儿说与了岳飞听。
岳飞终于恋恋不舍地从书上收回了眼睛,听了张宪的话,他便低着头沉思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叹道:
“官家这变化,是越来越大了。”
对于岳飞来说,自家皇帝一直都是在变的。
从当年一定要北伐,到后来又苟且求和;再后来又逼着自己出来做官……等都快收复汴京了吧,又开始叫自己住手了。
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皇帝真正想做的事情,但做人臣子的,他好像也不需要知道。
今日光是听这圣谕,光是那一百道金牌……有些荒唐。
他架马往后撤了百步,最后才到一架马车边上停了下来,和自己的母亲把事儿给说了。
姚太夫人半分犹豫都没有:
“既然官家唤得急,那你便加快些行程,我等有人照看,自然出不了差错。”
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岳飞也没有强求,只是说了些关怀的话儿,又调头去了另外一辆马车。
那车上的,正是他的夫人李娃,还有几個年幼的孩子。
此行之所以拖家带口,是他心里有了别的打算。
这番从开封撤退,伤了他的心是小事,毕竟又不是第一次了,主要的,还是伤了岳家军上下军士的心。
明明就快成了,却终究差了最后的那一步。
这番对士气的打击,比十个完颜兀术也要来得厉害。
而他不在襄阳,岳家军中诸将也都不在,若是到时候金人来攻……
岳家军中多人都是民间乡勇、流寇招安而来,他没有十足的信心,在军心涣散的情况下,让他们还能和金人一战。
而且就算金人不来,他此行也是要劝谏皇帝继续北伐的,到时候只要皇帝准了,两国战事一起,自己不在的襄阳,恐怕会是金人第一个惦记的地方。
把亲属带到临安,大小终归算有了保障,那时候不管做什么,他都没有了顾虑。
和妻子交待了一番,确定无事之后,他才拍马欲走。
不过,却被李娃给拦了下来:
“那黄公事吃了苦头,将军当给人赔个不是。”
“嗯,”岳飞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将军莫要口上赔礼!”
李娃从一个缝制好的布袋里,掏了一贯钱出来,想了想,又多拿了两贯,一齐递给了自家夫君:
“如此,当算是赔礼。”
“你……不用这般!黄彦节是旧相识,况且我行事,天下人皆是知晓得的。”
“天下人知晓,也不代表黄公事乐意,将军不可死板,当灵活的,就要灵活些。”
岳飞皱了皱眉,叹气道:“只是你也没有多少积蓄,这,这……”
“有您和孩子们在,便是奴家的积蓄。”
嘴上没说什么,但他心里头感动,只在心中立下了北还之后,好好对她的誓言。
如此,又点了牛皋王贵二将,只带了三十骑兵,就随黄彦节一起快马赶向临安。
别的公事,在其他军中虽不至大富大贵,但每年吃的孝敬却也不少。
唯有在他岳家军中,黄公事的日子过得紧凑得很……除了没饿肚子,其他的拮据情况,基本上都有过了。
今日得到了三贯钱……虽然不多,但他心里面却是感动得紧。
人呐,终究都是会变的,连岳飞都变得开了窍了。
一感动,便把皇帝夺了刘光世姓氏、张俊当街杀人、皇帝让大伙儿戴孝,还有诸多杂事全说了出来。
只是他出临安的时候,吴表臣还活着,秦相爷也没被困……他自个儿也不知晓的事,更不可能和岳飞说了。
可就只这两件事,也让岳少保惊讶得紧。
荒唐、离谱,却又没有做错。
很难评价,皇帝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边在说着临安,后面的岳家军诸人,则是在庐州城外住了下来。
这是岳飞吩咐的……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官员百姓想要款待他们,一开始还好,后面每处都是这样,他便有些不胜其烦了。
一边是为了不叨扰城中人,一边也是为了加快路程。
所以,他们都在城外驻扎,倒也成了习惯。
张宪遣人进城买粮,又叫人生火造营,忙得不亦乐乎。
而这个时候,又是一队人马赶了过来。
“是岳家军吗?”
张宪有些疑惑:“尔等何人?”
“皇帝有谕,岳飞接旨!”
那人喊了一遍,见张宪只是看着自己,不知道是哪里说得不对,又喊道:
“皇帝有谕,岳飞接旨!”
“岳飞呢?叫他出来!”
“岳飞是在藐视天子吗?”
“岳……”
话还没说完,张宪便使着槊,朝着为首的那个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