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驱散了冬日的黑暗,照射在这饱受人间战乱和天灾的华夏大地上。江阴县城也沐浴在这初冬的略显单薄的阳光里。江阴县城北的大街上,小商家鳞次栉比,布市、粮市、酒楼、茶馆、铁匠铺、裁缝铺、药铺、赌场,县城虽小,但得水陆交通便利的天然优势,俨然是一派人丁兴旺、商业繁荣之景象。
“锦盛元”钱庄,(明代末期经营的钱市称为“钱桌”,本书为使之通俗上口,统称为清朝中期才出现的名称“钱庄”——编者按)就处在这条大街的东头。钱庄是典型的江南小院落布局,从外到里,分别是门厅,接待厅和金库,掌柜房和账房分列院子两侧。整个大院紧凑而又安静,与周围其他院落不同的是,围墙高约一丈,合算今世约3米高,围墙顶上扎满了尖刺竹片,瓦片。这样高的围墙在周围可是鹤立鸡群了。院内建筑顶上还装有铁丝网,网上固定地挂着铃铛,一般大风吹不响,只有当贼寇在屋顶行走时,不小心触碰到铁丝网,铃铛才会整片整片地响起,警示效果极好。金库的围墙都用沙子填塞,小偷打洞,沙子就能落下堵住,另外也是为了防潮吸水,保持金库干燥。院子四周小径上,钱庄重金聘请的七八个护院分三班轮流值守巡视。可以说,这样的钱庄,普通的蟊贼偷盗是很难得手的。
掌柜房内,程璧按照每日的习惯,专注地看着身前的账本,锦盛元的大档手周恒玉从门口掀开帘子,轻声道:“老爷,小的把最近的几笔生意向老爷禀报禀报?”
程璧抬起头,看了周恒玉一眼,缓缓站起身,虚抬了一下右手,“坐吧,最近被家里的兔崽子给气的,这边还是多亏了你照应着,”说着,程璧不免又长叹一声。
“老爷,您这是什么话,老爷是恒生的再生父母,前几年要是没有老爷你花钱保我出来,我就被巡检司的那帮龟孙子活活饿死了,”
程璧打断道:“唉,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阿周啊,那你说说吧。噢,对了,浙江那边有什么回音过来呢?”
“老爷,小的就是想跟您禀报,浙江汇通钱庄老板鲁三财自从去年跟我们接洽以后,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他说道的那件事情,小的也考虑多时,还请老爷最后定夺。”
“恩,这件事咱两已经商量过多次了,我也一时没定下主意,再等等看吧,这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铜钱和银子都是一年一个价,我们锦盛元如今守成不成问题,还略有增益,此事一开,风险极大,还是要从长计议啊!”
“是的,老爷,小的也不敢多向老爷进言,原因也正是如此,一旦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老爷的损失就大了!”
“鲁三财的铸钱之法,还是老一套,这都那么多年了,没啥新鲜的,不过就是狠了点,这样一来,市场上的铜钱就会变多一倍,咱们家是没啥感觉,外面的百姓可就难了,唉。”
周恒生心中微微一暖,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生,好不容易拜了个师傅,谋到了这么个算账的出路,又恰巧被程璧救下,内心对程家绝对是忠心耿耿,毫无他想的。程璧的性格为人,从这么几年来的相处,周恒生也已基本有所了解了,做生意果断狠辣,但与任何人相处,官府、同行、包括下人和百姓,那是素有贤名。刚刚过去的中秋节,程璧就在城门口施粥,直到天黑方回。虽然北方的战事对南方没有太大破坏,但是成百上千的难民纷纷渡江南下,江阴城外也聚起了几个难民集中地,官府就为这事头疼。那时的江南的官府虽然比较殷实,但开仓放粮这样的大事,不到真正的国难当头,民怨四起,上头是绝不会随便就批准的。
“老爷,这又何尝不是呢,”
程璧忽然放下茶杯,挺直腰板,展开刚刚微皱的眉头,提高声音道:“这样把,老周,如果此事没有个了断,浙江的财团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先跟那边去封信,就说一个月后一定给他们答复”
“另外,看来是得让那个小畜生出去历练历练了,这次的受伤好像他也转了性子,再不到外面历练,万一哪天……”
“老爷,”周恒生打断道:“老爷一向康健,只要老爷您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哎,老周啊,哪有那么严重,这样吧,你陪那小畜生走一趟,明天准备准备,后天一早就出发,孙老去年就来信,询问家父情况,还说想见见咱家的后辈。”
“是。”
程璧随手拿起身边的宜兴紫砂茶盏,揭开茶壶盖,撇了撇茶水表面的暗红色茶叶,喃喃道:“唉,估摸着孙老年岁已高,想多见见年轻精壮的后生,也是聊以宽慰罢。”
吉成接到父亲的这个指令,满脸惊讶,原本的这具身体反应十分强烈,那是一种从心底中逐渐涌出的狂喜,二十多年了,父亲从没有安排他做过一件正经的事情。要说自己真的只想成天胡天黑地,毫无理想地混迹市井?自至少也上过几年私塾,就像大明朝所有学子一样,都曾经有过那或多或少的拳拳爱国心,还是有那么一些治国平天下的些许抱负的。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二十几年无所事事,除了有几分蛮力,何曾出过如此远门,而要去拜见的居然又是如此大人物,吉成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是激动,是兴奋,是紧张?又或者是心中的那棵种子破土而出,即将成长为参天大树的那种喜悦和豁然!
孙承宗,这位傲然风骨的老人,此时此刻就在河北高阳县。孙老的功绩,无以赘述,简而言之: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民族英雄,鞑子入侵期间,在家乡高阳县携全家七十多口人殉国,死后谥号文正,泱泱数千年的华夏大地,被授予谥号文正者并不多,孙老就是其中一位
从江南到接近边塞的高阳县,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明朝,乘坐马车需要十多二十天才能到达高阳县。崇祯十年,也就是1637年初冬,吉成、周恒生、周阿牛,以及侍童小四一行四人,从江阴县往北进发,踏上了对于吉成来说,充满风情和挑战的大明探索之旅。
周恒生外出经验丰富,他为吉成选择了一条既快捷又舒适的路线,从江阴县到常州府,换乘客船,从京杭大运河北上,路经镇江府、淮安府、徐州府、济宁府、东昌府、济南府、北直隶河间府,在沧州,下船换马车,径直往西北方向到达保定府的高阳县。这条线路所需陆路最少,意味着旅途颠簸也会相应变少,还省下了夜间住宿费用,睡觉直接在船上解决,这就大大节省了时间。虽说船行速度不快,但两相比较,时间上反而还能有所节省。
吉成与周恒生坐在马车内,车内布置还算不错,左右各有一个条凳,上面铺垫着厚厚的棉布垫子。虽是初冬季节,寒风从马车缝隙中吹进来,也不免让两人缩了缩脖子,脚边的火炉还没开始点上,马车夫为省一些炭钱,也不太愿意太早点上。好在吉成年轻力壮,周恒生常年行走在外,并不太过介意。
从江阴县到常州府,登船出发后的几天里,一路平平澹澹,闲来无事,无非只能看书了,不时地和周恒生请教请教钱庄经营方面的事情,周恒生也很欣慰,想必少爷的确是转了性了,讲起事情来也是滔滔不绝,毫无保留。
白日里还有人说说话,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吉成的内心就感觉分外孤独,与其说是千头万绪,不如说是大脑一片空白。试想不论那个人,毫无征兆地被流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习惯、周边环境、还有无法预测的未来,这一切的一切,每每想起都是让自己的内心如临冰窟。自己的身边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面对四周,善意和危险往往就在一线之间,真真叫人的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前方的道路,对吉成来说,真可谓是荆棘蔼蔼,迷雾重重。
“周叔,咱家的生意这么多年来,怎么总是那几个分店,天下之大,父亲却没有扩张到别处,这是为何?“
周恒生深深的看了一眼吉成,看到的依然是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神,只是有所不同的是,在这眼神里多了一分深邃,多了一分沉稳。作为自小就在吉成身边的老人,周恒生对吉成的性格脾气知之甚深,与其说这次的远行对吉成是个极大的鞭策,性格会有所改变,但那也是要在充分历练之后,沉稳的气质才会逐渐形成,可周恒生现在从吉成眼睛里所看到的,是只有浸淫社会多年,阅历极为丰富老到之人才能拥有的。周恒生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接触各式人物,管民的大到知府、布政使、管军的大到指挥使、各级守备,还有市井百姓如小卒走贩,又如马贼土匪,海商盐枭,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要说吉成的眼神到底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周恒生还真是一时说不上来。
周恒生不禁犹豫了一下,不过他似乎马上就有了决断,道:“少爷,直说了吧,咱家老爷就是这性格,做生意堂堂正正,明明白白,那些坑蒙拐骗的活不接,有损道德的生意肯定也不做,那些勾结蛮夷大逆不道的生意更加不屑,这么一来,老爷贤德名声的确在外,但是咱就这周边的各个商行、钱庄联盟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以致于跟那些商行勾结的那些大官也都不太愿与老爷来往,北边的铜铁粮食大贩商又被老爷拒之门外,你让这生意如何能做大?”
吉成细心咀嚼着这些老周说的心里话,凭借着后世的阅历,吉成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钱庄联盟,说白了就是金钱利益集团,抱团垄断钱币市场,愿意入伙一起干的就一起发财,共享利益,同担风险,实际上在这个没落王朝的晚期,官府各有各的忙,几乎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官员来管理这摊子事,也就是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风险。
大官们忙着自己捞钱,当然,有的地方正在忙着剿匪,或者忙着收赋,以供边地战备之用,崇祯末年,国家的财富,大量的集聚在皇亲国戚,官员和大地主的手中,崇祯年间战乱不断,几次三番的立新赋,收新赋,搞得百姓苦不堪言,举家迁徙,逃亡他方。在狼烟四起的辽东,战乱的同时也是商机无限,战争意味着大量的消耗,不管是皇太极还是崇祯,都需要天文数字的给养和军需,这给大商人以无限的商机,从钱庄的借款就尤为重要,一买一卖,赚了差价利润再还给钱庄,这是最简单的盈利模式,这道理对于吉成来说太过浅显,根本无需思考。而对于把民族尊严看得极重的父亲程璧,看到那些通过关隘、海路资敌的那些商人,咬牙切齿的痛恨,更别说与之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了。
这时,吉成对自己这个陌生的父亲肃然起敬,这个时代大明官场庙堂上的那些所谓士大夫,自幼烂熟圣贤书,一旦登堂做官之后,却行着那大肆敛财,结党营私的勾当,甚至不惜出卖国家的秘密,兜售国家的战略军事资源,而自己的这个父亲与之相比,堪称是忠良之辈了。想到这里,吉成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不说他是自己的的亲生父亲,就凭着这大义为先的浩然正气,这样的人难得还不值得自己去尊敬吗?
“周叔,你跟家父这么多年,他果真一直都是如此行事吗?”此时的吉成心中突然闪现出鲁三财在江阴县赏花楼的一幕,事后程璧多方探查,一直没有查到到底是哪方面的势力居然要自己儿子的性命。吉成也知道,自己和鲁三财的私下勾当是不能给父亲知道的,当然,自己实际上也并未做出有损自家之事。想到这里,吉成心中也不免感到强烈地担忧,这鲁三财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对自己痛下杀手,那父亲这么些年如此一贯行事,得罪的人必定很多,可到现在也从没有什么危险发生在父亲身上,一个大大的疑问从吉成的心底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