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河啜泣出声。
师母目光从阳阳身上移到两手遮住脸的陈山河身上,“从老马走,你不来看我我就猜到你这孩子准是想多了把老马的死怪在自己身上。山河,那天的事你们大队的人跟我仔细说了。
我可以笃定地跟你说,你师父不会怪你。”
老马就是陈山河的师父马大力。
“师娘……”陈山河哽咽。
江拾月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应该开口,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塞进陈山河手里。
师娘轻叹一声,两手撑着膝盖慢慢起身。
江拾月看见师母眼角也是湿润的。
她走回卧室,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封信,停在陈山河面前,空着的手先摸了摸陈山河的头,才把信封递给他,“这是你师父给你的……信,算是信吧?!”
陈山河松开手,用江拾月给的帕子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再抬起脸,神色如常,只一双眼睛通红。
他从师母手里接过信,打开。
眼角慢慢又重新开始湿润。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师父也不能。
但是所有的飞行员,尤其是试飞员,都知道,自己哪天上去了就会下不来。
遗书是日常必备。
师母给陈山河的这封信也可以说是遗书。
男人之间不会婆婆妈妈说什么舍不得,只是一直嘱咐陈山河,如果他没了希望陈山河能继续飞继续设计。
设计世界上最牛的飞机,试出最顶尖的战机,护我领空,击退所有来犯者。
师母等陈山河看完,才轻声道:“山河,你师父的死我不怪你,老马也不会怪你。但是,三年了,你始终不能再回飞行大队,老马知道怕是会不高兴。”
师母语气很淡,甚至谈不上责怪。
可是,江拾月却觉得这句话对陈山河来说很重。
“师娘!”陈山河扑通一声跪在师母面前,“我错了!”
“我说了,你不用道歉。你师父的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如果每次事故都要追究责任,那还有谁肯试飞?还有谁肯再设计飞机?这三年我知道你自责,一直不知道你回不去飞行大队是因为老马。我还以为……”
师母说着看了江拾月一眼,没继续,换了话题,“知道前天,小路来找我,我才知道你的心病不是因为试飞出事故吓到而是因为老马。
本想着,等你从老家回来,我再找你谈谈,没想到你今天过来了。”
江拾月:“……”
她猜师母未说完的那话应该跟她有关。
比如,“我还以为你娶了个不省心的媳妇儿没法去飞行大队。”或者“比如我还以为你为了家庭不愿意再飞向天空。”
……
江拾月他们一家三口,一共在师母家待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师母做了一顿饭,有老马爱吃的也有陈山河爱吃的。
吃饭时,师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
都是以前师徒两个人怎样“臭味相投”的趣话。
一直到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师母没再提一句飞行的事。
江拾月从单元门里走出来,学着陈山河的样子,扬起头。
看着那扇窗。
心情很复杂。
******
78年银城的火车站,其实并不老破旧。
只是在江拾月眼里,火车站又小又落伍。
没有网络票,所有人只能规规矩矩的排队买票。
在78年打工潮还未兴起,没有那么多离乡和返乡的农民工,火车站里不算拥挤。
江拾月好奇地张望着、对比着。
同样好奇地还有吴秀娥和赵彩凤。
对吴秀娥来说,她日常出过最远的门也就是自己家的院门,她是小脚,行动不便。
赵彩凤要好一些,逢年过节置办东西,偶尔还去县城。
最淡定的两个人是陈山河和阳阳。
陈山河去找电话打给路征,阳阳坐在路边石上,看《孙子兵法》看得浑然忘我。
那本新华字典阳阳已经翻完,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加上江拾月教会他拼音,可以说他是这整个火车站里认字最多的人。
孙子兵法是阳阳在陈山河给他的。
江拾月摇头,一个三岁孩子的课外读物竟然是《孙子兵法》。
过了会儿陈山河回来,招呼大家进站。
江拾月:“???”
“路征还没来。”
她的材料。
“外面热没地方坐。咱们进去等他。”
“他没买票也能进站?”江拾月挑眉。
陈山河点头,“买月台票就行。”
江拾月这才想起,在78年,送亲朋好友坐车可以买站台票,一路能把人送到火车门口。
路征气喘吁吁赶来时,离火车开动只有不到十五分钟。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人扛一大麻袋。
“嫂子,不好意思,过检查费了点时间。还好没耽误。”路征抹着额上的汗。
江拾月摇头,“麻烦你了。”
“为嫂子服务!”路征挺直了腰板。
惹得陈山河斜眼看他。
路征嘿嘿笑了两声,搓着手,有点扭捏地开口:“嫂子,你要是真能做出来你说的东西,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江拾月摇头。
路征怔了下,摸摸后脑勺,有点尴尬。
“千里迢迢背过来背过去有点麻烦。”江拾月道,“如果我真做出来,还得麻烦你再准备一份材料,我可以回来再做!”
“好!好!可以!”路征比着OK的手势,十分兴奋。
陈山河舌尖轻抵上牙床,疑惑地目光落在江拾月脸上。
这几天他已经非常确定江拾月还是如假包换的江拾月,没有易容,不是假扮。
性格南辕北辙可以说人格分裂。
但,凭空多出来的知识和阅历呢?
他很愿意跟现在的江拾月相处,也必须跟她相处。
尽管很不愿意,职业本能还是让他会提防江拾月。
感觉很矛盾。
江拾月没注意陈山河的表情,笑眯眯地跟路征挥手说再见。
三国国籍。
做起生意来多方便?
江拾月想,自己那批工装应该有下家了。
陈山河和路征把麻袋扛上火车。
路征刚跳下车,火车就开动了。
一家五口,几乎占满了一小间卧铺车厢。
此刻,没有人知道这是趟死亡号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