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为青棠打点行装又反复交代说霍家的事情不可莽撞,若是弄的清楚也要谨慎,若是弄不清楚,则早点返京,也好同陈瑄再作打算。
霍家的事情与史侍郎不一样,侍郎大人身居高位大理寺也不敢妄下结论只得上报,堪听圣意那日史东贞所说几句就是大理寺还是要遵循皇帝的意思。
但霍家不同,侍郎大人任应天巡抚期间,筑堤修坝本是好事,无奈遇上码头爆炸又是在凤阳位置极为敏感,那是整个大明朝太祖皇帝的出生地皇帝不发话谁敢多嘴。
齐氏私底下同霍青棠这么说她希望这女儿能懂陈瑄在其中的尴尬之情并非陈瑄不理此事而是这事情本就无人可理。史侍郎留在大理寺不交移刑部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毕竟入了刑部,等于宣判史侍郎已经有罪,只需刑部搜罗证据就好定案,但大理寺不同,大理寺只管高级官员,且从大理寺无罪释放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朱元璋在世时,曾收集先例罪案上万条,此后大明一朝遇案都以先例作为案例加以惩处,而史侍郎误炸凤阳码头,这在本朝又无先例可追溯,所以大理寺至今没有给出一个具体说法。
霍青棠已离开,云娘搬出了陈家,她说要去给顾家少爷看宅子,齐氏也不阻拦,倒是说让她闲了就回来,齐氏领她去礼佛。
云娘这人不信鬼神,她身上本身就有一种亦正亦邪的邪气,齐氏也不勉强她,只是走时,又塞了云娘一点金银财物,云娘不要,齐氏说相逢就是有缘,让她务必拿着。
云端生自苏州乘船北上,是蓝家出的船,蓝老大着人来了消息,说隔上三五日,那船也就该到了。
趁着云端生还没来,云娘先行同敏敏在一块厮混玩耍,敏敏年纪但她生在辽东,接受的教育又是大元皇室那一套,元人深受世祖忽必烈的影响,忽必烈本人就极为厌倦儒家学者左右辩论的那一套,元人以马上夺得天下,他们更信奉以力量服人,这种力量,便是武力。
敏敏年纪功夫却好,她在辽东跟着大元朝昔日的将军习武,后来那人去世,她便来了中原,来中原后,她又在蒙古第一武士的督促之下,更见长进。
那位蒙古第一武士就是林媚春的干爷爷,敏敏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云娘站在旁边,“你这拳法真重,要是个男人使出来,定然厉害。”
敏敏捏着辫子,“你会武功?”
云娘晃晃脑袋,“咱们比划比划?”
两人说动就动,敏敏拳法正宗,很有体系,但她年纪力量不够,二是云娘出招毫无章法,只管踢膝盖,锁喉,全是近战的下流暗招,敏敏避开云娘伸过来的手,捉住她手臂,用力往地上一摔,正是一套近战逆战之法。
云娘起身,“你功夫不错,我输了。”
敏敏抿嘴,“你打架毫无章法,你在哪儿学的?”
“没有,我小时候跟着我爹,我爹会点儿拳脚功夫,后来我爹腿坏了,我就在外面跟人打架,不成样子,自己琢磨出来的。”
敏敏道:“你爹不管你?”
云娘在石墩子上坐了,“京城真好啊,我爹来了,他肯定喜欢。”
敏敏瞧她,“你很喜欢这里?”
“是啊。”
敏敏道:“这里有你喜欢的人?”
云娘眼底有丝丝光芒,“这里有我应该见的人。”
“你的情人?”
“不,仇人。”
敏敏说:“反正我闲着,要不然我把我师傅教我的拳法教给你,你也好早日报仇呀。”
云娘扭头,“你为什么要帮我?”
昭敏小郡主笑,她这么一笑,生出几分狭促来,“错了,我就喜欢看你们汉人自相残杀。你们自己斗自己最起劲,我的老师说了,说汉人别的不行,内斗都是一把好手,你瞧那谁的家人,不都是被你们自己人斗进去的吗?”
敏敏捏着辫子,她辫子里缠着翡翠珠子串的流苏坠子,阳光轻轻一洒,女孩子的发间就一闪一闪的,那头有人敲门,有个声音说:“请问”
一扭头,敏敏就瞧见了一个穿霜色锦袍的男人,那男人一副贵公子打扮,头上戴了白玉冠,想来已经成年了。
“姑娘,请问”
在顾惟玉这整洁的小院子里,敏敏头一回觉得这院子如此有意思,她刚刚耍了一套拳,额上还有滴滴汗珠,她想召唤身边丫头擦汗更衣,却左右一瞧,半个人影子都没有,这里头没人,真说有人,也只得贺鲁图那老头子。老头子喜欢躲在后院研磨药材,深居简出的,敏敏今日穿一身翠绿的澜衣,她抬起袖子,正要擦汗,又觉得这样浓烈的翠绿色,会碍了这位公子的眼。
云娘看了院子外头一眼,自石墩子上站起来,“闵闵大人,你怎么来了?”
闵梦余垂眸一笑,“云姑娘,你也在这里?”
云娘稀奇道:“闵公子怎么来了,真是稀客。”
“我转了职,以后也在京城,原本受范夫人之托,来瞧瞧范家姑娘,不想又听说青棠也在京城,便一路寻过来了。”
男人轻衣浅袍,自己却绿得像根葱,敏敏有些着急,又不知道这种着急该如何缓解,朝阳之下,她一张脸顿时通红。
云娘瞧敏敏,“你怎么了?”
一张绣万字纹的锦帕递过来,“姑娘擦擦汗。”
敏敏一抬头,便对上闵梦余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用,不用!”敏敏将闵梦余的手一推,自己跑阁楼里去了。
“那是?”
云娘关好了院门,“哦,那是个蒙古小郡主,青棠聋了,就是她找人治好的。”
“青棠聋了?”闵梦余上前一步,“青棠如何会聋了?”
云娘指着内堂,“闵公子,咱们进去说吧。”
敏敏在阁楼上,将自己的衣裳全部倒腾出来,一件件比划,这一件裙子,那一件澜衣,这件太浓,那件太淡,比守寡的寡妇还寡淡,敏敏将衣裳丢了一个箱笼,怎么都找不到一件合适的。心里又想,如何才能与人家一样,穿得浓妆淡抹总相宜呢。
敏敏在上头翻箱倒柜自然是无人知晓,下头云娘已经在说,“青棠回扬州了,霍大人出事了,她要回去看看。”
“霍大人的事情说复杂也不复杂,应该就是那一套宅子的事情,如果宅子说清楚了,那应该就没事了。”
云娘起身给闵梦余倒茶,“闵公子,你知道这事儿吗?”
“这件事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云娘说:“听说就是一套宅子,瘦西湖的宅子,还有甚么啊?”
“南京右佥都御使亲自举报了霍大人,说霍大人贪污公款,挥霍无度,还举证出具体时间地点,说霍大人在当日花费白银三千两于扬州鸣柳阁给一个花妓赎身。”
云娘问:“是柳丝丝?”
“那位南京右佥都御使是新升上去的,他过去在扬州做知府,他说的,恐怕都是真的。”
云娘哼道:“他自己又是个甚么好东西,听明瑰说,有个叫温黛青的戏子,男戏子,就和这个人在一处。”
“范姑娘说的?”
云娘仿似说起这一桩,都嫌说了脏嘴巴,“嗯,这个戏子不得了,还和魏北侯府二公子有一段,后来是魏北侯爷发话,说但凡在魏北侯府三里内见到他,都要打他一回,日子久了,这戏子无法谋生,才南下。哦,这戏子还去范家唱过戏,明瑰成亲,他非要唱甚么绿珠跳楼,闹得范夫人好生头疼。”
闵梦余吸一口气,“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齐疏朗齐大人?”
云娘叹气,“是呀,就是他,他还和那个柳丝丝是认得的,说起来不应该啊,柳丝丝是霍大人的妾侍,齐疏朗不应该这么祸害霍大人啊?”
“柳丝丝?”
云娘与闵梦余齐声道:“柳丝丝?”
云娘道:“坏了,这柳丝丝与齐疏朗是一伙的,霍大人赎柳丝丝,保不齐还是这姓齐的怂恿的,坏了!”
闵梦余说:“现在南京右都御史是南京吏部右侍郎升上来的,姓杨,好像听说他的兄长尚了一个公主,他靠他兄长的庇佑,一路升到右都御史的位置。这人不缺钱,有点油盐不进,还喜欢给圣上写折子,过去就给先帝写折子,说一定要贯彻太祖皇帝当年的严峻刑罚,建议贪赃八十贯以上的官员都要处以剥皮实草的极刑。”
云娘问:“那这个人听谁的,送钱他不要,那岂不是拿他没办法?”
闵梦余摇头,“都察院本该有左右佥都御使,但这位杨右都御史太难缠,左都御史调离了都察院,往吏部去了,如今的南都,快要成为这位杨大人的一言堂。”
敏敏不知甚么时候来的,她站在楼梯之下,说:“正路不通,那走斜的,不就是救人吗,干脆我找人把他们一家子捞出来,这样可好?”
云娘与闵梦余对视一眼,“劫狱?”
扬州府衙后院里,霍家几位妇人都挤在一间厢房中,黄莺拼命拍门,“喂,太挤了,我们这么多人,晚上根本没法睡觉,你让我们出去,或者再给一间房,我们住不下啊!”
里头的确拥挤,小小厢房里摆了三张床,里头的桌子都搬到门背后去了,到了夜里,柳丝丝怀孕,说自己肚子逼不得,非要一人单独睡一张床,张氏说自己头晕,床上只能和月满在一起睡觉。还剩下黄莺,黄莺刚刚满月的儿子,还有个璎珞,两个大人并着一个婴儿挤在一张小床上,黄莺使劲儿拍门,“叫你们知府毛大人过来,我要见毛大人,开门啊!”
张氏也不知怎么的,成日里头疼,天天拿一张帕子捂着头,月满则给她扇扇子,见黄莺闹得厉害,张氏道:“别拍了,没用,姓毛的不管事儿。”
黄莺踢了几下门板,这头指着张氏,“你倒是好呀,早早将你儿子送回张家了,那我儿子呢,我儿子还这么被关在这里,连个奶妈子都没有,你叫我儿子怎么活啊!”
张氏揉揉脑壳,她目光一亮,瞧着黄莺,“这会儿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谈起旧账,黄莺索性撒泼,“你们欺负我,我知道,你们都欺负我,你们欺负我出身不好,家里也没个依靠,你们都欺负我啊”
黄莺越嚷越起劲,“好呀,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黄莺捶胸顿足,她看一眼璎珞怀里的孩子,“孩儿啊,做娘的没用,害了你了,娘不活了,娘要”
柳丝丝一路垂着眼皮子,黄莺不知怎么的,突然扑到柳丝丝身上去了,“你个贱人,都怪你,你是不是早和齐疏朗那半男半女的怪人有一腿,你们是不是说好的,你是不是想等我们全部都死了,你好和那姓齐的双宿双飞啊?”
黄莺扑到柳丝丝身上,卡对方的脖子,“贱人!在鸣柳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齐疏朗不对劲,你们装作不熟,不熟是吧,不熟你怎么知道齐疏朗好男色,还给他介绍小倌儿,鸣柳阁后头那个四柳就是个小倌儿,这媒人就是你做的吧?”
柳丝丝躺在床上,她有身孕,黄莺又猛地扑上来,柳丝丝已经快喘不过气,她声气都断断续续的,“不、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黄莺下了狠手,“贱人,不知道我说甚么?四柳都告诉我了,说你带他去齐府唱曲儿,齐疏朗反倒睡了他,还给了他二十两纹银的封口费。哼,贱人,你肚子的孩子是谁的,你进门三个月,孩子也三个月,你说,孩子是不是齐疏朗的?”
柳丝丝面颊已经通红,月满瞧张氏,张氏原本扶着头,不欲理会黄柳二人的闲事,她们这恩怨源远流长,是宿怨。
听到后头,张氏点点头,月满这才去拉黄莺,“黄姨娘快快松手,在衙门里伤人,是要问罪的,快快撒手。”
黄莺吸了口气,她盯着柳丝丝,“等老爷回来,我一点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看看你怀的孩子到底是姓霍还是姓齐?”
黄柳二人架都打了一场,璎珞坐在床头,动都没动,方才黄莺说孩子,璎珞方掀开眼皮,柳丝丝的孩子不知道宿主,看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张氏正要说话,外头门就开了,来的不是衙役,而是府衙的一个从七品的主簿,那主簿很客气,说:“请霍家太太出来说话。”
黄莺看张氏,张氏起身,月满扶着,那主簿伸手拦住,“只请霍家太太一人。”
隔着缝隙,璎珞瞟了外头一眼,一袭深紫华服一晃而过。
黄莺道:“真没意思,这些人吃饱了撑的,一点屁大的事情反复问,问个屁问。”
璎珞垂眸,孟微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