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顺站在范家的后花园里,他瞧见霍青棠,低声道:“大姑娘,珍珠巷那几个孩子都抓住了,如今都关在巡抚衙门的后堂里,那个叫小宝的孩子还在生病,他哥哥说,只要我们肯救他弟弟,他甚么都说。”
青棠低声在史顺耳边说了几句。
史顺回:“还有,大人离开苏州多有不便,昨晚上事情一出,大人去找了闵大人,今早上城门一开,闵大人往凤阳去了。”
青棠点头,“难怪闵家哥哥今日一天不见人,明瑰还同我念叨了好几回。”
史顺手里握着一个小玩意,“这是闵大人第一回见大人时给大人的,大人过去也不知道是个甚么意思,今日一瞧,才知道闵大人拿出来的是个甚么。”史顺手里是一块小小的印章,上头只得一个‘闵’字。
青棠看在眼里,问:“这是甚么?”
史顺低声又说了几句,那头一袭锦袍缓缓走过来,那人说:“霍姑娘,你也在这里?”
青棠将对史顺道:“你先下去吧。”
“霍姑娘似乎有些许烦心事,不知在下能否帮到霍姑娘?”月色之下,孟微冬穿着他深黑的靴子踏步而来。
霍青棠转过身来,换上一副笑脸,“多谢大都督,青棠很好,并没有甚么需要帮忙。”
“哦,是吗,可本都督方才见到霍姑娘的脸色很是凝重。”孟微冬无端的又靠前一步。
青棠避开,说:“大都督,您看错了,方才是家里的人来问,问青棠甚么时候回去。”
“酒席都没散,霍姑娘急着回去了?”
孟微冬脚下不停,越发靠得青棠近了。
男人身上隐隐的酒味儿夹着浓郁醇厚的木香气调一缕缕的往青棠鼻尖里蹿儿,霍青棠往后退了一步,孟微冬笑,“霍姑娘似乎很害怕本都督?”
“大都督多心了,青棠并没有......”
“哦,是吗?”
孟微冬长臂一伸,将面前红裙的小女子一把抱住,他说:“霍姑娘不要再往后退了,再走一步,跌入水池子里面去了。虽说本都督会水,但天气还冷,霍姑娘若是因落水生了病,那是本都督的不是了。”
霍青棠被孟微冬逼得连身往后头走,果然,往后头一看,背后已经是假山边上了,再多一步,可不是范家后园里的水池子。她放轻了声音,“多谢大都督。”
既然人已无碍,该放下掌中的女子,孟微冬不,他靠得愈发近了,“青棠,你不必怕我,我有甚么是值得令你害怕的。”
男人的脸面几乎要贴着霍青棠面颊,他的唇齿几乎掠过女孩子挺直的鼻尖,青棠倏的拧开头,“大都督,您醉了。”
霍青棠腰间用力,想从孟微冬桎梏中逃离出来,谁知男人的手似寒铁,坚硬无比,孟微冬低声笑,笑声沉沉。庭院里幽暗无光,只得阵阵月色洒落,那处传来仆妇丫头的脚步声,孟微冬身影一动,正好罩住霍青棠,他披风一展,将青棠的影子都一并罩在里面。
后头有人问:“可是孟大都督,是否需要婢子们帮忙?”
男人嗓音沉沉的,“本都督出来散酒,不妨事,你们都散了吧。”
“是。”
几个女人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远去了,霍青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孟微冬猛地一伸手,一臂扶在青棠身后的假山上,他咳嗽几声,似是真的喝多了,很是难受的样子。
那头云娘道:“青棠不在这里,咱们走。”
伊龄贺盯着孟微冬背影,看了许久,云娘将他一扯,“他醉酒了,快别看了,当心他发现你。”
又两人消失在后花园里,孟微冬这才挪开手臂,青棠从他暗影中走出来,说:“大都督,多谢你。”
孟微冬不理她,反而在水池子旁边站着。
等了一瞬,青棠说:“大都督若是没有其他事情,那青棠告退了。”
霍青棠身影一动,男人抓了她的手,他说:“霍姑娘可愿同本督说说话?”
外头钟鼓喧闹,后院里反而静悄悄的,威名赫赫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抓着一个小女子的手,声音低软,“青棠,我有话同你说。”
霍青棠慢慢转过身来,孟微冬瞧着她,目光有些哀伤,瞧着瞧着,他笑了。青棠没有动,孟微冬说:“初见你那回,你混在人堆里,人家都在摸骨牌,你则盯着那快雪时晴帖瞧,我当时还想,这是谁家的娘子。后来,我让人去问,竟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我那时想,如果你是个没嫁人的,我立时讨了你来当小老婆。”
青棠目光亮晶晶的,“大都督,我......”
“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给人当小老婆的,是你愿意,你家里那个老古董也不愿意。”
男人说着说着笑了,笑了半刻,他又停了,脸上露出一种极为认真的神色来,“青棠,我去求娶你,你愿意嫁我吗?”
“大都督,你......?”
孟微冬抬眼,笑瞧着面前的小女子,“永乐九年,我曾想去史家提亲的,后来有些事耽误了,永乐十年的时候,她嫁人了。”
他说:“你应当知道我说的是谁。”
霍青棠看着孟微冬,“大都督,斯人已逝,当年再美再好的都过去了,对吗?”
“我母亲去得早,但去得早未必不幸福。大都督,女子的幸福并非以活着的年限来计的,有些人生命短暂,如夏虫活不到冬日,可未必它是不快乐的。或许您认为一个女子的一生,她应当享有尊荣,诰命加身,或许应当长命百岁,子孙绕膝,可有些女子是如春花秋月,短暂一现,归于自然,归于雨露春风了。”
也不知孟微冬听进去没有,或许他听进去了,但没听入耳几分,此刻他说:“她如春花,那你呢?你也想学她,短短几年,随意找人嫁了,熬上三五年苦日子,还没等丈夫发迹,你亡了?或者我这么说,还是你想嫁个似你父亲一般的绣花枕头,年年岁岁的过,岁岁年年的没有出息,直到你老死,依旧挣扎于最无趣的柴米油盐,与他争吵于最没有盼头的苦难人生?”
青棠侧目,“大都督如何得知我会嫁与何人,大都督如何得知我将来没有好日子过,大都督又如何知晓我会早逝?人有生老病死,我即使今日不死,也许某一天,我会死于生孩子,或者还不到那一天,我已经死在了不知道什么人的算计里。”
“这是你的人生,这是你为自己想的人生,这是霍水仙那个没用的绣花枕头为他女儿所考虑的人生?”
孟微冬上前一步,“青棠,嫁我有甚么不好?”
霍青棠转过头去,她说:“大都督很好,但你我不是良配。”
“嗤”,孟微冬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小丫头,知道甚么是良配?人生百年,吃穿用度都不亏待你的才是良配,你目光内一切可及之物,他皆能满足你的才是良配。即便你要去捅破了天,他也能给你补上的才是良配。”
“你以为甚么是良配,你以为日日婆婆妈妈守在你身边说一些不着四六的废话,那是良配?你以为你说你冷,他点灯熬油为你写几首歪诗是良配?你以为等他发了点儿小财,立马等不及出去鸣柳阁天香院卖骚鬼混的是良配?”
霍青棠听见自己喉间哽咽,过了半晌,她才开口说话,偏偏这声音又干巴巴的,听起来支离破碎。她说:“大都督,您......是甚么意思?”
孟微冬笑了,声音很轻,“青棠,我不逼你,但你是聪明人,你自己想。”
你自己想。如何自己想?
孟微冬见面前的女孩子低了头,青棠眼圈里果然含了泪花儿,男人伸出手去,想要抹去女孩子的眼泪。霍青棠说:“有意思么?感情的事情耍这些手段,有意思么?”
闻言,孟微冬倒是笑了,女孩子的眼泪并未落下,他的手转而收回来,“青棠,等你想明白了,来告诉我,我等你。”
孟微冬话说得如此好听,但这些甜言蜜语都是暂时的,因为后头还接着一句:“其实你心里清楚,你谁也嫁不了。”
霍青棠目光变得冰凉。“凭什么?”
似听了甚么好笑的话,孟微冬转身,眉眼微抬,“凭什么?凭史纪冬嫁错过女儿,证明他眼光不好。凭霍水仙是个草包,他甚么也做不了。”
“你身居高位,婚姻大事,你以强权欺我?”
男人倒是笑了,“不,青棠,他们都是闲人,闲人又算得甚么。凭你,凭我孟微冬想娶你。”
......
一阵冷风刮过,天上忽然细细密密飘起雪来。
霍青棠抿着嘴,孟微冬将她往怀中一拉,“好了,莫要在外头站着了,穿得这样少,当心冻着了,进去罢。”
孟微冬温热的呼吸均匀响在青棠耳边,她侧开来,“多谢大都督,青棠先告退了。”
“慢着!”孟微冬从手心里拿出一方印章,“收好了,下回掉池子里,还得自己去捞。”
青棠回眸,那刻了‘闵’字的印章此刻躺在孟微冬掌心里,他摊开手掌,冲着她笑。霍青棠走过去,方伸出手,孟微冬握住了她的。男人的掌心灼热而干燥,他问:“你喜欢闵家那小子?”
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范明瑰领着伶俐从前院的侧门中穿进来,瞧见霍青棠,她拍拍胸口,“我说你在这里,云娘非说你不在,她说出事了,我问她什么事,她不肯说,非要见你才说。”
范明瑰已经换下了那鲜红的嫁衣,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丁香色的小袄,等她匀了气息,才瞧见霍青棠身后的孟微冬,“孟.......孟大都督,您......您怎么......”
伶俐张着嘴,她不认识孟微冬,又见自家小姐这个样子,说:“姑娘有话慢慢说,不要着急。”伶俐这么一下子,范明瑰更是红了脸,她憋着一口气,“你别说话!”
“哦。”伶俐苦着一张脸,退到一边去了。
雪下大了,风里传来男人短暂的低笑声,范明瑰再抬头时,看见孟微冬牵了霍青棠的手,他说:“廊下风大,别站在这里。”
孟微冬瞧范明瑰,“劳烦范姑娘,替青棠寻件衣裳穿,变天了,她穿得少。”
范明瑰的嘴张着,简直合不拢,半晌,讷讷自语:“的确变天了......”
......
“不知范姑娘得空否,孟某有几句话同姑娘说。”
范明瑰瞧了霍青棠一眼,见青棠亦是摇头,她支使伶俐,“我同青棠去暖房里坐,你寻人泡茶,再去我房里拿件斗篷过来。”
伶俐低头跑得不见影子,孟微冬笑,“这丫头倒是勤快。”
后院的角落上有个暖房,范夫人闲了在那处摸牌,明瑰在前头带路,“外头太冷,大都督不嫌弃的话,到那儿坐坐吧。”
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范府每间屋子里都点了灯,暖房里也烧了地龙,才一进去,孟微冬问霍青棠,“还冷吗?”
孟微冬那柔情似水的模样,瞧得范明瑰心里一个咯噔,心道,我的娘,不过半刻未见,这到底发生了甚么。
孟微冬说:“范姑娘,魏北侯府的情况,本督同你说一说。”
外头的小婢已经进来了,一个捧着茶盏,一个端了一大盘茶点,两个丫头都在后头站着,范明瑰道:“都杵着做甚么,木桩子似的,都去外头候着,不叫你们都别进来。”
丫头们退出去了,孟微冬端起一杯茶,他掀开盖子,范明瑰正要介绍,见孟微冬将茶盏递给了身边的霍青棠,说:“六安瓜片,宁神的,你喝一杯,晚上睡得好一些。”
范明瑰侧目,“青棠,你晚上睡得不好吗?”
霍青棠前一晚的确因凤阳发水的事情,奔波疲累,女孩子垂着眉眼,掩去眼下淡淡淤青,她接过茶盏,并没有喝一口,直接放下了。明瑰开口道:“哦,是这样的,青棠她不喜欢喝这个,隔一会儿我再叫伶俐端两盏百花蜜过来,她喜欢喝那个。”
孟微冬也不戳破,只道:“裴家的事有些复杂,二公子他......”
两个姑娘都抬起头来,“二公子怎么了?”
霍青棠还是陈七的时候,曾经与魏北侯次子裴无忧议过亲,后来因齐尚书反对,陈七的婚事才落到了顾家头上。等陈七成了霍青棠,又听闻裴家次子裴无忧与低阶官僚范锡夕结亲了,从陈瑄到范锡夕,可以说裴家老二的亲事完全上下失当,毫无逻辑。
这一刻,孟微冬自己说起来,霍青棠也来了精神,“听说裴家的二公子过去是与漕运总兵官陈瑄陈大人家的小姐议过亲的?”
孟微冬瞧了霍青棠一眼,点头道:“更早之前,应该是陈瑄家的姑娘与裴家的世子议亲。”
“那为何世子变成了次子?”范明瑰急道:“那为何裴家与陈大人结不成亲,又怎么会看中了我?”
因为陈家的七小姐死了,裴家不会娶个死人回家。肯娶死人回家的,只有他,只有他。霍青棠垂着眉眼,瞧不清甚么情绪。
孟微冬道:“因为二公子是不一样的。你们应当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的生母吴姬是侯爷的侍妾,但她又不完全是个侍妾,她还是侯爷**母的女儿,从某一层面上说,此人与侯爷可称得上青梅竹马。”
明瑰点头,“的确是青梅竹马,魏北侯爷对她感情深一些,也是应当的。”
孟微冬笑,“抛开这点,那个吴姬还有一点不一样,听闻她手里有一块虎符,此虎符可以调动镇守辽东的蒙古大军,元人退守辽东之后,都认这块虎符为主。也是说,谁手里有这块虎符,谁是蒙古人的首领,也是蒙古军队的领袖。”
范明瑰似听了天书,“虎符?”
伶俐捧了斗篷进来,孟微冬起身,他将斗篷抖开,披在霍青棠身上,“宝珠茉莉的毒可都解了?若是还没好,莫要吃甜,余毒不清,伤身得紧。范姑娘与裴无忧之事,很不简单,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来日有时间,我再细说给你听。”
说完,男人转头走了。孟微冬一走,范明瑰扑在霍青棠身上,“我的老天爷,那是孟微冬,那是孟微冬吗?”(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