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听说自己的儿子和贾琏的女儿在福建玩仙人跳,吓得脸都白了,说话都结巴起来。李国培在旁悄悄问道:“福儿是谁?”
杨衡笑道:“贾知府的独女。”
李国培愕然:“贾知府的女儿跟……”他极快的觑了下董明,“玩仙人跳?”
杨衡挤了挤眼:“横竖有热闹瞧。”又深深看了董明一眼,“董大人还是快些过去吧,先把人从牢里弄出来再说。”
贾琏派来的两个人道:“董大人,杨大人已预备好了快船。”董明跌足,拱了拱手,又吩咐自己带来的徒弟几句话,急忙忙的登船走了。
眼见他人已没了影子,李国培拉着杨衡问道:“杨大人,怎么贾知府的女儿……你还挺高兴的?”
杨衡想了半日,道:“我实在没法子同李将军说明白。此处风气与外头不同,女孩儿淘气起来与小子没什么两样,横竖过三五个月你自然知道了。你只当是贾知府的儿子在外头淘气便好。”
李国培立着思忖了半日,喃喃道:“那能一样么……”
那一头董明跟着贾琏的两个管事急忙忙上了船,方打探起来详情来。
他儿子董愚和贾琏之女贾桂前几日去福建玩儿,贾桂硬拉董愚一道上花楼去,听粉头说些闲话。说是她们那儿有个极阔气的人家,姓申,只得一个少爷,模样又好性子又好什么都好,就是他家里管教太严厉、极少出来玩儿,又捞不着他的钱又勾搭不上他的人。他二人便给人家出搜主意,让粉头扮作男装的小书生去与那申少爷会面,好让他家里人放松看管些。怎么扮、在哪儿与申少爷偶遇、说什么话引着他下回还想见面、后如何让他自己察觉这位“贤弟”是女子,种种故事他两个都安排妥帖,贾桂出主意、董愚布置细节,天衣无缝。
那粉头依计行事,果然将那申少爷勾搭上了。粉头心里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嫁给这申少爷的。横竖谋不来人、就谋财吧。她从前也与人做过仙人跳的生意,遂与董愚贾桂商议干脆做仙人跳得了;他二人又替那粉头出了半日馊主意。粉头便是知书达理女扮男装的小媳妇,粉头的一个相好便是粗鲁蛮愚的糙汉子,抓奸抓了那申少爷,敲诈他写下欠条。那申少爷家里虽有钱、并不归他使,偷偷当掉了许多身边的物什方凑足了欠下的银两。
粉头知道申少爷家里不俗,见好就收。偏她那个相好是个贪心的,又去诈一回。申少爷迫不得已偷了贵重的东西去当,让家里发现了。他遂挨了一顿揍,将此事说出来。他家里略听一二便知道是儿子上了人家的当,一张状纸告到衙门;衙门登时派人把粉头、相好的与董愚都抓走了。贾桂闪得快,逃了,命人回大佳腊报信。
董明听罢头都疼了,连骂“胡闹!”又问那申少爷是个什么人家。贾琏的管事蔑然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他老子是个掌柜的,替人家做事呢。”
“替谁家做事?”
“漳州谭家。”管事道,“这家子也了不得,就是原先那位漳州知府谭默家。谭大人因造孽害人,遭冤鬼索命死了。他家里本也人丁兴旺,又不知怎的遭了土匪,一家子灭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当尼姑的女儿和一个外室养的私生子。如今那府里便是尼姑当家。令公子和我们大姑娘这事儿,苦主的老子乃谭氏糖业的申大掌柜,帮着那尼姑张罗生意。”他抓了抓头,问另一个管事,“那姑子叫什么来着?”
那管事想了想道:“好像是叫干净?”
董明方才听到“漳州谭家”便已笑了,乃道:“叫空净。”
“哦,对对,是叫空净。”管事道,“生意做得极大,年岁却轻,倒是了不得。”
董明袖手道:“此事不麻烦,没事了。”遂安了心,回船舱里头歇着去。那两个管事见他言语气色皆颇有把握,也都自在了些。
管事们都知道董大人是有本事的,却不想他这般有本事。他们赶到漳州贾桂住的客栈,贾桂正急得团团转,见他们来了忙问可带了贾琏的书信名帖不曾、赶紧拿去见漳州知府要讨人出来。董明笑道:“贾大人的书信虽有,倒也用不着。大姑娘不用担心,让那臭小子在里头吃点苦头,明儿救他不迟。”贾桂看他泰然自若,喜得给他行了个礼。次日,董明换了身齐整的衣裳去谭府拜访空净师太。二人在厢房谈了约莫两个时辰,董明含笑而出。不足半个时辰之后,衙门便将董愚放了出来。贾桂看他并未受伤,松了口气。
那小子自然少不得他爹一顿臭骂,贾桂在旁想劝也一道被骂了。两个人时而面面相觑,心里烦郁。好容易董明骂完了,董愚又认了半日的错。好在董明心情舒畅,懒得多费口舌,挥手打发他出去了。两个孩子无语互视良久,各自回屋呆了会子都坐不住,乃灰溜溜跑出去散心。
才出客栈拐了个弯子,便看见贾琮坐在路边的鱼丸摊子上笑眯眯朝他们招手。贾桂欢喜得蹦了过去:“三叔!”董愚也露了一丝笑意,快步走过去。
贾琮侧头瞧了董愚会子:“在牢房里呆了几日,感觉如何?”
董愚瘪嘴:“闷!”
贾琮哼道:“闷算什么?想弄死你都是分分钟的事。”
董愚在他跟前坐下,贾桂向摊主招手要了两个大碗鱼丸。董愚蔫蔫的往桌子上一趴:“这回是我们失算。早点走就好了,看什么热闹。”
贾琮拿眼睛扫了他二人一眼:“你们不就是想看热闹么?”
贾桂也趴在桌上:“最后是让人家看了热闹。”
贾琮叹了口气:“福儿还罢了。小愚啊,你打小就是个通透的。这么点子事怎么就过不去呢?”
董愚苦笑道:“这么点子事落在自己头上,谁能过得去?”
贾琮想了想:“也是。人都是看人家清楚、看自己糊涂。”
贾桂瞧了她三叔一眼:“三叔,你能不能管管董大人。”
“当然不能。”贾琮立时道,“董明是靠手艺吃饭的。我管他偷姑子还是偷寡妇、养粉头还是养戏子,专业能力在那儿摆着。他纵跟太皇太后偷情我也管不着。再说那姑子,你们管人家偷多少个汉子呢,人家就是捏住了这么大的家业!”
贾桂失望道:“那个申大掌柜显见跟空净不干不净,董大人知道了竟也不恼。”
贾琮哼道:“我就知道你们打了这个主意!不然,依着你们这两个机灵鬼儿,”他指了指董愚,“会被拿下牢狱?你们是不是以为董明过来之后会像他平素办差那般调查清楚,顺带把申少爷他爹与空净的事儿查出来,然后就跟这个姑子了断了?”贾桂与董愚互视了一眼,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贾琮往嘴里塞了个鱼丸,慢条斯理吃下了才说,“他为什么要跟这姑子了断?是这姑子不美貌了么?”
贾桂道:“这姑子不止一个相好啊!”
“对啊!”贾琮撂下勺子,“董明只是她的许多个相好之一,不是她丈夫。董愚他母亲跟人有私才叫给董明戴绿帽子,空净又不是董明的什么人。你们看,董明自打听说苦主是空净下头的掌柜立时放心起来。他知道空净在漳州势力不小,只要她同衙门打个招呼董愚就能放出来的。”乃看着董愚道,“我平素同你们说的换位思考,不是假如‘我’在‘你的位置’会如何,而是揣摩‘你’在‘你的位置’会如何。‘你’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想事儿的方法也不一样。”
董愚拧起小眉头,贾桂抢着说:“三叔,我就是不明白,董大人知道那姑子有许多姘头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贾琮道,“他那种明察秋毫的人,会不知道么?”
“那他为什么不生气?”贾桂道,“吴攸叔叔那回多看了一个漂亮女人一眼,四姑姑发了半日的脾气。”
贾琮想了想道:“那个叫做占有欲,你四姑姑认为吴攸是她的。董明虽喜欢空净,空净显然不是他的。他也无权要求空净守身如玉,除非他跟董愚的母亲和离、改娶空净。”
董愚呆了呆,忽然问道:“琮三叔,他会吗?”
贾琮又往口里塞了颗鱼丸,细嚼慢咽老半日才吃下去,认真的说:“我不知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董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贾琮看着他道,“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会因此降你父亲职的,因为他的私生活与工作无关。但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空净很有钱,比你老子有钱得多。她年轻漂亮,可以有很多年轻帅气的相好。你爹都多大岁数了?”
董愚道:“她最喜欢我爹,我知道。”
“因为她能有今天,全赖你爹当年救过她;而且你爹在她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也帮她出谋划策许多事,她心理上依赖你爹。”贾琮道,“我知道你为你母亲鸣不平。可是,人,是谁都改变不了谁的。你看,你们以为董明会在乎的东西他半分不在乎,一场闹剧白费了力气,拳头打在空气里。你母亲若是个烈性的早几年就得和离,这会子说不定还庆幸空净是个姑子呢?若是个粉头可能就进门了。”
贾桂哼道:“拉倒吧,空净若想进他们家的门又不是进不去。”
“没错。”贾琮点头,“她年轻漂亮又聪明富裕。董明是个男人,又不靠岳家过日子。换而言之,董愚爹妈是否和离,钥匙捏在空净手里头。”他便闭了嘴。
贾桂等了半日没听见他叔叔说话,催到:“那怎么办?”
“嗯?”贾琮问,“什么怎么办?”
“怎么拦着空净啊!”
贾琮摊手:“日升月落、四季轮回,没办法拦着她。”
董愚默然良久,道:“琮三叔,倘若有那么一日,我刚当如何。”
“你?”贾琮道,“你母亲不可能忽然变得年轻貌美,你父亲也不可能忽然变得不喜欢美色。但凡有那么一日,你得准备跟你未来的弟弟争家产。记住,不要试图去改变你的父母,你并没有改变自然和人性的能力。”
贾桂道:“可董婶子也不是没年轻貌美过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贾琮道,“过去的事有什么好提的?她现在就是不年轻貌美啊!再说美女也分三六九等,空净在美女里头也是个尖儿。当然啦,将来她也会老。她的相好里头,有些爱慕她美色的会抛下她另寻新欢;但也少不了新的年轻帅气的男人为了钱继续当她的相好。福儿,不要去相信那些评话故事,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的毕竟少。多数人么,”他舀起一颗鱼丸,“食、色,性也。”
贾桂鼓着腮帮子道:“她不是勾搭过幺儿叔叔么!幺儿叔叔懒得搭理他!”
“噗——”贾琮口里的鱼丸喷了一地,指着天空说,“也不看看你林姑姑长了一张什么脸!贾维斯战战兢兢喜欢了一个仙女多少年,还能看得中别人么?他也能拿来做例子?”
贾桂才要辩,董愚忽然说:“特例委实不能算。”
贾琮点头:“嗯。”
董愚跟前的鱼丸一直没动过,直至这会子方捞起一个放在口里,慢慢嚼了会子,咽下去才道:“我明白了。纵然我爹当真想娶这个姑子,我也懒得争什么家产,只好生赡养我娘便是。”
“那个随你便,自己舒坦就好。”
贾桂哼道:“他祖母还在呢!董大人需要媳妇儿伺候他母亲,这个姑子会么?”
贾琮随口道:“未必不会,纵然不会也可以等董愚他祖母辞世了他二人再成亲;这些都不是事。”
贾桂愣了半日:“这不是把董婶子当老妈子么?”
贾琮撂下勺子:“难道董愚他娘的吃穿用度不是董明赚的钱么?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贾桂立时扭头去看董愚,董愚一本正经在吃鱼丸。看了半日,贾桂泄气道:“董婶子那种人,不可能出去做事的。”
贾琮道:“她在家也不是没做事。她不是养了个儿子?她将来的日子又不是托在董明身上的,本来就是托在董愚身上的嘛。董明偷不偷姑子、那姑子进不进们,对董愚的母亲而言也就是董明的财产是全都归她儿子还是要分给别人的区别。”
董愚忽然说:“我娘很喜欢我爹的。”
贾琮摊手:“那个古老的话题又来了。感情,不是给出去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的。”
贾桂瘪嘴道:“横竖就是此事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啦?”
“没错。”贾琮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没有办法。你们还小。改变不了就试着接受,接受不了就学着绕过去。不要再瞎折腾什么仙人跳,傻一次就够了。”
贾桂托着腮帮子看了她叔叔半日:“三叔,陈姑姑假如没这么好看,你会喜欢么?”
“没有假如,她就是好看。”
“那她老了你会不会喜欢一个美貌的姑子?”
“天底下没有比她美貌的姑子或姑娘。”
贾桂掏出菱花镜来照了照,自言自语:“亏得我娘长得美,我也不错。”
贾琮大笑:“你担心什么?你有家里仗腰子呢!吃你的鱼丸去。”
董愚吃下去一个鱼丸,慢慢的说:“琮三叔,我还是觉得对我娘不公平。”
贾琮看了看他:“那你就努力上进。等你有能力改变婚姻法的时候,去帮全天下没有娘家仗腰子的女子在和离时争夺财产。然而你依然改变不了人类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