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之默等人推测吴先生乃曲阜孔氏族中子弟,因天生断袖不容于族, 离家在外。本想随意娶个女人充门楣好向族中换取日常用度的钱财, 不料娶来的是个绿林女盗。震惊之余,贾琮不得不考虑掺合一脚、帮着卢大人对付齐王家的老三。
堂前, 柳小七开始细审吴金娥。她与蒋净哥的差事便是安抚绿林同道、让他们信任翅子窑的鹰爪孙们。这些人多有通缉犯,让举国捕快追得升天入地,打尖借宿都怕被人认出来、出首到官府去领赏钱——走江湖的最知道钱能通神。这些莽汉全然不知朝堂晦涩, 一味的认定当官的都不是好人。老三曾亲口告诉吴金娥:你可将野狼驯做家犬。吴金娥从不曾被贵人如此赞誉, 竭尽浑身手段助他成事。
有一回, 吴金娥偶然看见蒋净哥从吴先生背后偷偷唾他,骤觉此子可教,遂慢慢开始使手段勾搭他。蒋净哥那会子尚不足才十二岁, 吴金娥哄他易如反掌。
数月后一日, 吴金娥领着蒋净哥出门闲逛买东西, 偶遇上一位绿林老贼, 与吴金娥唇枪舌剑斗了几句。蒋净哥在旁不大听得懂, 半晌, 忽然冒出一句话:“吴婶子,我饿了。”
那老贼看他干净可爱, 竟立时软了下来,和蔼道:“既是小哥儿饿了,我请你吃米糕可好?”
蒋净哥欢喜道:“好!我要红糖的!当中有颗枣儿那种!”
老贼眉开眼笑:“好好!给你买!”
吴金娥目瞪口呆, 看着那一老一小拉手跑到路边买了带枣儿的红糖米糕, 还送了她自己一块。咬着米糕, 默默打量蒋净哥,吴金娥心中暗想:蒋家的男人都能迷住男人。既这么着,净哥儿可堪大用。老贼走后,蒋净哥朝吴金娥一扬脸儿,眼中闪着得色。吴金娥这才明白:他是故意的。
不久,吴金娥直将他带入差事。仿佛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不论男女老少,蒋净哥皆手到擒来,还不吃亏。遇上难缠的角色,吴金娥也想过干脆把他送出去给人把玩,旋即让上头拦住了——三殿下早已看中了蒋净哥,只等孩子再大些,他自己要收。吴金娥微惊之后,愈发下手段笼络他。
旧年,蒋净哥私下提议派官兵潜入燕国境内猎杀逃过去的齐国百姓。吴金娥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话,并不曾放在心上。不久后,她再过去向三殿下回话,可巧又赶上有人送单子进去。老三大惊:每日都有四十多艘船从齐国数个海港开往天津,而从天津回来的多半是空船。乃气得将单子团作一团丢了出去,口中直念叨“如何是好”。
吴金娥心想,净哥儿那话虽不靠谱,好歹是个主意。说出来,也好显得她们俩急主子之所急。她遂上前说了。老三摆手道:“不知天高地厚。燕国人都是地里鬼,且火器不知强出去我们多少。派官兵入他燕国之境,保不齐便是引火烧身了。”饶是如此,依然赞了她二人忠心,又命她好生调理蒋净哥。
没过多久,上头派了个人来找吴金娥,告诉了她先吴王临终血书之事。末了道:“如今那个鉴如和尚正等着见王爷。他跑过数国,日后少不得还要去见别的王爷,劝他们一道对付燕国贾琮——只对付那一国。主子的意思是,蒋净哥那主意也不是不可用,只不能咱们自己出手。不若白送给鉴如和尚很妥当。”吴金娥领命。
过了几日,鉴如从齐王那儿碰了两回软钉子,已明白齐王不会管贾琮之事了,心下又憋又怒。晚上,和尚在驿馆院子里练武撒气,抡拳头砸折了一株拳头粗的槐树。便在那个当口,有客来访。
来者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带了个宫装妇人。他二人自称是齐王的一位庶子及其乳母。这小殿下早已忧心燕国多年,也曾劝说过齐王留神燕国。奈何齐王半个字听不进去不说,世子的幕僚还疑心他有夺嫡之意。小殿下母妃不受宠、外祖父已去世,活得战战兢兢,世子等兄长只需一根手指头便可以碾死他。而后,他便说了那个蚂蚁的故事。鉴如和尚听罢惊愕良久。那小殿下含泪向他磕了三个头,领着乳母悄然离去。
临近年关时,老三亲自召见吴金娥,笑呵呵告诉她:鉴如和尚口虽严实,人却愚蠢。燕国已知道天津船厂那案子是齐国之人撺掇的,派了人来打探。由此可知,蒋净哥之计虽未成,倒是掐在了燕国的软肋上。吴金娥吓了一跳。老三又安慰她:“无碍。那事儿有旁人处置。”起初吴金娥还有几分惧怕,眼看平平安安过了年,便撂下了。
不曾想刚入二月便连着出事。先是五殿下失踪、像是被人寻了仇。翅子窑的鹰爪孙们登时活络,绿林道上风声大紧。没几日,有个从燕国来的儒生忽然满大街的张榜悬赏一位吴国通缉犯娄金桥。上头传下话来,那儒生颇为富庶。倘若等了几日没等到娄金桥的信儿,便预备将赏钱翻倍。再没消息,再加赏钱,直至抓到娄金桥为止。一个娄金桥算不得什么。倘若有人因为赏钱便坏了绿林大义,吴金娥手上的这些事儿只怕整个要乱套。遂赶忙发绿林贴出去。恐有人物伤其类,安抚之;恐有人钱财动心,弹压之。
天不遂人愿。数日后,那姓周的将赏金从一万两白银添加到了两万,娄金桥被人抓去献了。接着,他又张榜悬赏周四郎等数名蜀国通缉犯,三殿下急得大发雷霆。上头忽然来了个人告诉吴金娥:燕国周冀并非什么儒生,而是燕国派来调查鉴如那事的。此人不知怎么猜到撺掇鉴如之人与齐国绿林道有瓜葛,使的是敲山震虎之计。再过几日,周四郎等人落入周冀之手,听说亦是被同道抓去换钱的。三殿下不敢再等了。
周冀是个纨绔。这趟来齐国,身边带了一个通房丫头、一个美貌小厮,男女通吃的。既然事情本是蒋净哥惹出来的,便让他自己去填了这坑。三殿下虽舍不得,美人与江山终究还是江山更要紧些。再说,有位要紧的大人物不知在何处看到了周冀那小厮,甚是喜欢,还画了他的画像。遂决意请周冀去看蒋净哥登台唱戏,让蒋净哥好生使出手段来勾搭上此人。一则可以换到那个小厮、转送大人物,二则送蒋净哥到周冀身边、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蒋净哥起初自是不肯的。后听说那周先生本事极大,若不去早晚被他抓住、死路一条,方答应了。
起初,上头只吩咐好生唱戏,并没有赵先生指和春班得了戏本子不给钱那一出。六日前,三殿下说有要紧事吩咐蒋净哥,让吴金娥把人带过去。吴金娥假借带蒋净哥去裁缝铺子做衣裳,领着他出了门。到了三殿下安排的密会宅子,他二人在屋里单独呆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吴金娥并等在外头的下人皆以为,老三等了数年等蒋净哥长大,只待他登台之后好收入怀中。不想半道上跳出了个周先生,白花花一块肥羊肉不得不拱手送人,主子心里必然是不自在的。趁人还没走,先自己受用一回。小厮们皆笑呵呵的竖起耳朵听声响。谁知他二人竟安静的很,没漏声音出来。
好容易等到开了房门,蒋净哥绷着脸无事人一般出来了。众人大惊:那模样,当真不像是才刚被破了身子的。蒋净哥走到吴金娥跟前,白着脸道:“吴婶子,你恨不恨吴先生?”
吴金娥怔了一瞬,咬了半日的牙:“恨。”
蒋净哥微笑道:“我想让他身败名裂,你可愿意?”
吴金娥森然一笑:“我极愿意。”
蒋净哥点头道:“主子说,过几日我登台,除去好生唱戏之外,还得弄点子别的事端让周先生留意到我,最好是英雄救美。他说到时候会打发些人闹事,让我别被吓着了。我只应‘是’,说头一回登台、恐怕唱的不好。主子说,那戏极好。又夸赞能将《子见南子》这一段写成戏文的,举国上下大约唯有吴先生一个,说不得能名垂青史。我心里不痛快,不愿意他那般风光。主子问我可有愿望,我便说,不想让吴先生风光,不愿意亲自将他写的戏本子唱红。主子思忖许久道,有件事他们正愁没个引子。你既是不愿意他风光,拿这出戏做引子也成。”
合着方才他二人在屋内并未做什么**之事,竟是在商议替吴先生扣一顶抄人戏本的帽子。
吴先生写的戏本子悉数是吴金娥偷出去的,唯有《子见南子》这出世子打发人修改了。纵改了原也无碍,蒋净哥大可以弄到。偏不知什么缘故,老三说不要他们出手,派来和春班盯梢之人也是个目不识丁的主儿。又吩咐说蒋净哥千万要得与戏本子外漏无干,周冀此人极不好骗。
昨儿晚上,上头来了人,叮嘱道:“周冀本不爱看戏,且性子散漫,故此他起先不会多管闲事。待外头票友闹起事端来他才会下去。此人聪明绝顶。蒋净哥只需拿准一件事:他与蒋班主俱无辜,便好。”
不曾想,他们并没算准周冀的性子,一瞧有热闹他便领着他的人跑下去了。票友压根没闹出事来,和春班与吴先生也没受冤屈,早早的便得了清白。
贾琮等人听罢,缓了好一阵子。柳小七抬头问道:“屏风后头,蒋净哥醒了吧。”
护卫道:“早醒了。方才那些话具听得清清楚楚。”
贾琮道:“醒了就不用藏着了,出来吧。”
良久,后头一阵悉悉索索,蒋家三口子走了出来。蒋尤二人在两边搀着当中的蒋净哥。蒋净哥面无血色,双腿软绵绵的。
贾琮哂笑道:“你母亲是女人,岁数也不小了,本该你扶着她才是。你身为男子,无伤无病,竟连自己走路都不成,还要母亲扶你。”
尤三姐噙泪道:“三爷,我儿都说了。”
“都~~说了么?”贾琮淡然道,“他与老三商议栽赃碰瓷的事儿不就没说?”乃看了看蒋玉菡,“你儿子恨你相好入骨,你半分不知道?”蒋玉菡垂头摇了摇。
柳小七咳嗽道:“周先生,我来审。”贾琮龇牙。柳小七嫌弃的瞧了他一眼,“你专门跑题。”贾琮嘿嘿两声,做了个往嘴上贴膏药的姿势。
柳小七命他们三个坐下。客位椅子虽多,已经有一个吴金娥。蒋净哥看了她一眼,旋即闭了眼;尤三姐恨不能将她撕碎生吞下去;蒋玉菡神色哀怨。柳小七催促两声,尤三姐搀着儿子慢慢走过去,与吴金娥隔了个空位坐下。蒋氏父子挨着她坐了。
柳小七道:“蒋净哥,你们原先是如何安排的,那赵先生是何人。”
蒋净哥怯生生道:“我不认得赵先生。主子说,须得设法让王爷自己发现赵先生家中的几篇文章,那事儿只为了引官差过去。吴先生被冤后,必有人抱打不平。”
“周先生?”
“不是,另有其人。”蒋净哥道,“有个要紧的人物会替吴先生出头。赵先生便说他家中有证据。官差去取证、顺带取了别的文章过来。争执之中外头票友起乱子,且有绿林人添乱。周先生本是来查绿林的,便会下楼掺合。主子让我趁势靠近周先生。票友闹事愈演愈烈,冲撞贵人的官座。我只紧紧跟着周先生,让他护着我。”
贾琮忍不住撕开嘴上的空气膏药:“我自己还得人家护着呢,哪里得闲去护着旁人!”
蒋净哥垂头道:“若是周奶奶在,周先生想必会护着她。”
“不会。”贾琮道,“多年来一直是她护着我。”
柳小七重重咳嗽两声。贾琮忙把空气膏药贴了回去。柳小七道:“你们预备让吴先生被一辈子黑锅?”
蒋净哥摇头:“主子说,那要紧人物不论如何也得护着吴先生的名声。吴先生平白受冤必然心下不甘,也得依靠那人求清白。那人本事有限,必带吴先生和吴婶子回乡托他家里相助,吴先生今后再也不会与我爹在一处。”
柳小七问道:“除了他们两口子,那人还会带谁回乡么?”
“不知。”蒋净哥道,“主子说,这堆烂摊子,横竖世子是脱不了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