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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鬼婆

渔荫湖畔漫步而行,高头大马随在身侧,方镖师细静体味第一次洗髓之后的心境和体感,微妙的却又是浩瀚的。

天比以前高,地比以前阔,身觉渺小若微尘,似于这万万千千中不值一提。

然却又有一种依凭感,似自己同身于这千千万万中,一时如风,一时若云,可是湖边树,可是湖中鱼,或是马蹄下的一颗石子,或是路边草丛中的一枝嫩芽。

天地之意,与己何干,似就在一呼一吸之中,似就在一念之间。

沿渔荫湖畔一直向前,步行约有半个时辰便是此地的一处风景胜地,亭台楼阁,临水而建,连通之间有九曲回廊,蜿蜒曲折,时有高低起伏,平日里常有文人墨客停驻于此,或赏景,或抒怀,如有雅兴行走其上,还可见廊柱之上尽是文人墨客们一时兴起之作,有些时代久远的已经斑驳,但总有新人题字于侧,前承后继,记录下一段又一段的时代更迭。

方镖师立于岸边,举目眺望,或许是因为这一趟镖行来诸多闲暇时间可赏风观景,亦或是洗髓之后多生了许多空阔寂寥之心,他现在停驻于此,便有许多心绪思怀,尤其是这几日所遇之人,所遇之事,起伏之大,所感之厚重,都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沉甸甸的印记。

就这样,他任凭思绪若鹰翔于天,自在,凌傲,又半个时辰方才继续前进,目中波澜复平,脚下四平八稳。

再往前,便是渔荫古镇,古镇乃是源河而兴,河中盛产一种肉肥鲜嫩的红马嘴鱼,老百姓皆是得此鱼之福荫方才得以安身立命,故而便将此河命为渔荫河,而河水注入之湖便也随之命为渔荫湖。

方镖师本是打算今夜便就宿于渔荫古镇,然而现在却只能停步于镇外十里的渔夫桥前,因为桥头旁站有一人,似恭候自己已许久。

那人是一位老妇,年似极老,但因肤色白嫩似少女,所以看不出来具体年龄,身高约是五尺半,头上无发,身后背着一个像是半个头骨的海碗,碗底还有乌黑浓密似人的头发的毛状物,碗的大小能装进人的半个身子,她虽只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衣裳,却更衬得这一身诡异莫名,只这么一眼看去,就觉毛骨悚然,让人不寒而栗。

方镖师想到玲珑画舫的《百怪图》,其上有一人便是这般形象,“东冥崖,鬼婆。”

“你就是大远镖局的方镖师?”

方镖师心神大震,猛的后退十数步,鬼婆的声音与其形象差若天与地,她的声音和煦若春风拂面,温暖若冬日暖阳,似平淡若水,却纳含着浩瀚的慈悲之意,庄严,圣洁,任是再心如死水的人,亦不由得为其顶礼膜拜,为其甘愿臣服。

方镖师手捂胸口,半分开不了口。

鬼婆看他却无什么变化,仍只是那般站在桥头。

这还是第一人,方镖师在她的眼神中什么都未看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看到她的眼睛,更无从感知她的视线,可她明明是睁着双目的,那眼珠上的黑白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据闻你会‘虚无手印’,可否告知老身你的‘虚无手印’于何人处习得?”

方镖师能习得‘虚无手印’自然是来自于他的师门‘罗生门’,但这‘虚无手印’却非是罗生所创,也非是他的儿子当年交于那十八位弟子之中的,而是方镖师的师爷一次偶然所得,但因天资一般所以未曾修习,便就这样传下来。

现下,无关此事说得说不得,单就鬼婆现下逼问之态,方镖师又怎可能顺她意的回答。

鬼婆看着方镖师,“现在老身还未出手,你便已经如此,若老身真的出手,你可有一星半点的相抗之力?我既问,你便答。”

先天罡气默运行走全身,一股暖意由丹田处升起,经由四肢百骸舒缓了方镖师现下所受的压力,他微微的挺起身,虽还无法做到面不改色,“不答。”不想回答,不愿回答,他虽知自己绝非鬼婆的对手,但迫于威势而屈服不是他的行事之道。

“以为一次洗髓就能脱胎换骨吗?小子,莫要猖狂,人处于世,当该能屈能伸,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你总该懂得的。”

方镖师心底一惊,这鬼婆为何知道自己经过一次洗髓,是沿途有眼线跟随得见那日洗髓场景,还是说自己周身已显露出与往常不同之态?但他未问出口,只是平直的看向鬼婆,站立得四平八稳,先天罡气滋润下,底气亦要充足许多。

“找死。”语气之和煦,哪怕是这两个字亦如慈悲化人一般,鬼婆反手解下背负海碗,也不见她如何动作,那海碗只是一晃便盛了满满一碗的水,河水一静似也未反应过来,须臾之后方才继续流淌,行向远方。

据闻,鬼婆杀人喜在桥头,执海碗,盛河水,且杀人后,必是用海碗盛走半截人身,而另半截丢入河中,任其顺流而下。

方镖师观其架势,便知鬼婆已动杀念,此劫逃不逃得,便看天意如何了。

“饮下这碗孟婆水,再过奈何桥,忘却前尘事,来世不为人,老身为鬼婆,特来送你上路。”

阴风扫过,还不及方镖师反应,鬼婆的海碗便已送到身前,碗内河水若沸水翻滚,香气扑鼻,引人垂涎,且还有一股清凉之气透体而入,舒爽之感,让人一瞬觉出周身轻松,似坠入云层深处,只愿沉眠不愿醒。

舌尖一痛,方镖师强扯心神抽离而出,然却避无可避的被海碗正中胸口,河水喷溅而出,刚好有一口便射入方镖师口中,一滑入喉,灼烧而下,方镖师一口鲜血喷出,身形已被击飞一丈开外。

他还未稳住身形,鬼婆又欺近身前,海碗平送,她问道:“‘虚无手印’师从何人,你还不愿说?”

方镖师强压喉中之血,身型大展又再提纵,直入九霄之上,若鲲鹏遨游,有祥云为伴,有群鸟于侧,正是‘天时于上’,但与裴囚对战时相差甚多的是,他先已受内伤颇重,所以深知自己坚持不了许久,只能搏命一击,而后择机而逃。

鬼婆观他身影片刻,方才开口道:“不自量力,老身不喜一句话说多遍,所以不会再问,你去死吧。”

说罢,提碗纵身,一跃而起竟比方镖师还要高上许多,凌空而扣,神奇的是那河水虽是倾泻而出,却非四散喷溅,而是笔直的似一柄利刃直刺而来。

左臂上双指尽势而动,与鬼婆对战他可绝不敢留有余力,云聚鸟随,当日将裴囚重创的一式却触之及溃,河水兜身而洒,方镖师在这冲击力之下若流星飞坠一般猛砸在地上,鲜血喷出,他若濒死的鱼儿强自挣扎,却毫无办法。

眼前黑雾弥漫,忽而散去后,鬼婆居高而下的俯视着,他终于看见了她的目光,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连一丝光都不愿纳入其内。

这一次,换他生出万念俱灰之感,周身疲惫席卷而来,口中河水灌涌而入,似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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