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时令还是不对。
之前是春季过成了盛夏，现如今骤然降温，原本初夏的天，又‘一夜春风来’。
那个雍容华贵的洛阳城又回来了。无数百姓涌上花市与北芒山，争相目睹‘姚黄魏紫’之风采。
成片的信件雪花般飞起，争先恐后地把这一古来未有的奇事传播出去。
就连洛阳知府也没闲着。此刻，他正忙着让手下的文书润色他的那份奏表，歌颂当今圣上的文治武功，以至于上苍降下此等祥瑞。
洛阳花市人头攒动，杨素他们自然也没闲着。只不过，他们三个人当中除了杨素是真心赏花的，其他那两个人……也是出来“赏花”的。
“哎哎，小青，看这个看这个……前凸后翘，啧啧……极品！”
“嗯，不错……咦，这个也没差，就是那儿小了点，可惜可惜。”
“我觉得不小啊，这姑娘怎么也得有十五六岁了，不小了。”
“嗳……我是说她那儿小……”
“哪儿小了？怎么也得有‘丙’了，难道你想要‘丁’……再说了，西师大脚、昭君削肩、貂婵耳小、贵妃体臭，这女人嘛，谁还没有个缺陷……”
两个衣冠禽兽在那儿品头论足，关键嗓门还不小，吓得他们身边好不容易能出一趟家门的小姑娘花容失色，都赶紧躲他们远远的。
杨素跟在二人的身后，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跟他俩约好客栈会合，自己一个人逛去了。
没了杨素这个拖油瓶，两个家伙越发肆无忌惮。好在他们也都是嘴上说说，所以也没捅出什么大的篓子。
二人嘻嘻哈哈，不知不觉来到了这场牡丹花会的中央。
翠花一双钩子眼四下乱剜，突然发现前面有两道背影婀娜至极，赶紧招呼小青道:“小青小青，快看前面那两个姑娘，极品啊。”
“哪呢哪呢？”小青赶紧凑过来，朝翠花所指方向看过去。
果然，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两名女子，一人身穿深紫赵锦，身段修长。她身上紫裙自上而下颜色渐浅，最终浅成桃红色；而另一人身穿鹅黄赵锦，比紫衣那人稍微矮一些、胖一些，却又是另一番别样的韵味。
那两名女子身上皆绣有颜色、大小不一的牡丹花，细细看来又有不同。
原来，紫衣那人身上的牡丹是‘魏紫’；而黄衣女子衣服上绣的却是‘姚黄’。二人人比花娇、与身旁的花海相映成趣。
她们实在太美了，以至于身旁半丈之内无论男女，都误以为她们是牡丹仙子谪落凡尘，所以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惊扰了这对谪仙人。
只有两个人不怕她们
“跟上！”小青一招手，翠花会意，二人大笑几声，尾随她们而去。
“我说小青，你说这俩妹子会不会一张背影迷倒万千众生，一转身吓退百万雄兵吧？”
“这个……其实我也有点害怕。”小青紧张道:“咱们走快点儿，绕她们前面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翠花唉声叹气:“就怕一看脸，要么茶饭不思日思夜想，要么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心里落下了毛病……”翠花说到这里，又看一眼前面的婀娜背影，一跺脚，咬牙道:“不管了，先看了再说！”
二人加快脚步，朝那两名女子走去。
这时，身穿鹅黄衣裳的那位姑娘望向四周，怯怯道:“公子，背后有两个人似乎一直在跟着咱们。”
这两名女子正是换上女装的晋阳公主与秀秀。
听见秀秀说话，晋阳公主冷眼道:“咱们自从换了这身衣裳，让这些男人看得还少吗？”
“嘻嘻，还不是公子长得太美了！”秀秀眼里都是小星星:“公子与娘娘，简直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没大没小！”晋阳公主瞪了秀秀一眼，叹气道:“母后什么都好，就是太严厉了。”
“是您太能惹祸了吧……”听到晋阳公主这样说皇后娘娘，秀秀忍不住白眼道:“娘娘可是秀秀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善良的人。”
“你！”晋阳公主听到秀秀的话怒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看我不收了你这个小丫鬟！”说完就伸手去咯吱秀秀。
秀秀突然被晋阳公主‘偷袭’，可四下里都是人，跑又跑不了，只好在那里一边咯咯大笑一边流泪求饶。
主仆二人不顾旁人在那里打闹，早已看呆了身后的小青翠花他们。
小青看到晋阳公主不施粉黛的侧脸，揽着翠花肩膀，瞪眼道:“不会吧？”
翠花没有答话。他此刻正吃吃地望着秀秀，仿佛天地之间再无他物。过了许久，他才喃喃道:“好美……”
“喂！”小青抬手在翠花眼前晃了又晃，见翠花一点反应都没有，把手拍到自己额头上，仰天无泪。
小青见唤不醒翠花，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穿女衣的晋阳公主，小声嘀咕道:“美倒是美，就是性子也太野了吧？”
说到这里小青摇了摇头。自幼缺少母爱的他可看不上这种女子，在他心里，女人还是得温柔似水才好。
小青虽然看晋阳公主不对眼，可他还是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唉声叹气道:“性子这么不讨喜，真是白瞎了这张倾国倾城的脸！”
小青骤然见到晋阳公主，原本燥热的心情突然给浇了一场瓢泼大雨。他转过脸，见一旁的翠花还在盯着秀秀流口水，忍不住一巴掌甩到了翠花脸上。
“干嘛呢你！”翠花终于被拍醒，瞪着小青咬牙切齿道。
“该回了。”小青拽着翠花就朝住的客栈回转，边走边叹息道:“赏个花都能看到这疯婆娘，真他娘的晦气！”
“你撒手！”翠花挣脱小青的手，恨恨道:“老子自己长腿了！”
翠花被小青一巴掌拍醒白日梦，一路上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等他二人回到客栈时，发现杨素正捧着本书在窗边看着。知道是他二人回来，头也没抬一下。
翠花见杨素不理他们，一把扯过杨素手里的那本洛阳地方州府志，献宝道:“杨素杨素！你知道刚才我们遇见谁了吧？你猜！”
“不猜。”杨素伸手去夺翠花手里的书。
“哈哈，我一猜你就猜不出来。”翠花哪里会让杨素得逞，把书背到自己身后，踱着步子嘻嘻道:“你肯定想不到，刚才在花会上，俺们又遇见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翠花生怕杨素不知道是那两位，接着补充道:“就是要把小青的第三条腿剁下来泡酒的那个！”
小青听到翠花的话，这次出奇没跟翠花一般见识，坐在一旁竹椅上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哦。”杨素终于面无表情道。
“没劲。”翠花看到杨素半死不活的模样，把书扔给杨素，脑子里都是秀秀的靓丽身影:“她穿女装的样子，好美……”
杨素翻开书，直接无视这两个禽兽。
三人当晚在洛阳城里逛了场夜会，又在城里歇了一宿，第二天趁早赶起了路。
他们一路铿锵北行，两天之后来到了洛阳府下辖的河阳县。
说起这河阳县，就不得不提起北枕黄河、南控北芒的河阳关了。
这座关隘一开始是大楚的楚灵帝为防范黄巾军进犯国都洛阳而建，此后历朝，河阳关作为洛阳的北方锁钥，军事地位越发的水涨船高。
直到洛阳不再作为中原王朝的国都，河阳关的地位才渐渐衰落下来。
千古兴亡，白云苍狗。由于黄河屡屡改道、也因为统治中心的东移，如今的河阳关早已不再，只剩下孤零零的遗址俯仰在北芒群山之间，诉说着千古兴衰荣辱。
过了那座河阳关的遗址，三人终于来到位于黄河南岸的白鹤古渡口。
此时水如虎啸、风似鹤鸣，三人遥望东方，龙马负图寺隐约在望，人祖传说令人心驰神往。
古渡口位于白鹤古村，至今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说起‘白鹤’之名，其实也是有典故的。
《列仙传》记载，周天子的太子姬晋曾经得到仙人点化，后来得道成仙。他驾鹤飞仙之时，曾经在这里停鹤歇脚。
他的后人为了纪念此事，就在这里造了一座歇鹤台，‘白鹤村’之名由此而来。
三人在白鹤村的小客栈里歇了一宿，一早就在渡口旁的茶棚下等待船家撑船过河。
茶棚里还有几个客商，听口音像是吴越一带的。杨素静静喝着对他来说与贡品新茶没什么区别的村野粗茶，听着眼前七八尺长的大汉说着吴侬软语，也是别有一番情调。
这时，南边突然奔来十几位骑马的紫衣人。那些人头戴帷帽、黑纱遮面，胯下之马膘肥体壮、皆为枣红色，看着就令人精神一振。
小青远远望见，啧啧道:“呦，好大的阵仗！还都是最上等的军马！看来这群紫衣人是出公差的军士啊，应该还是离阳王朝最精锐的那种！”
“只要不是剪径的强盗就成。”翠花漫不经心道。
那群紫衣人直奔茶棚而来。为首的那名头领看见棚底的小青，拿出一幅画像对着小青比划了一下，眸子里迸射出杀机来。他抽出腰间雁翎佩刀，刀尖一指，十几骑同时抽刀，携风雷之势，直取棚底小青！
“快跑！”小青发现情况不妙，大喝一声，然后拽着杨素与翠花就朝茶棚外冲。
他们才刚冲出去，那十几骑就直接从他们刚才坐的位置奔袭过去，把木头柴草搭成的茶棚直接给撞得稀巴烂！
可怜那几个吴越大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给撞得骨断筋折，眼看着有人就要断气了！
那群紫衣人一击不成，收拢队伍就要再次朝小青冲锋。
小青示意翠花带着杨素赶紧跑，然后抽出宝剑，朝着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紫衣人迎了上去！
那位紫衣头领也不废话，当头一刀就朝小青劈了过去，只见马凭刀利、刀借马威，那人一刀之下，竟把小青震得倒退数步！
“小青当心！”不远处翠花见小青吃亏，朝他急声吼道。
小青啐了口唾沫，也不管前方是十几骑最精锐的骑兵，双手握紧宝剑，迎头再上！
天南细柳营铁律第一条上令下从，死战不退！
看到小青脸上的坚毅之色，位于锋矢阵最前方的那个头领神色微动，他脸上有黑纱遮挡，旁人看不到他的神色。
那个头领嘴角勾起，挥刀向前，再次冲锋！
马蹄声如沉闷鼓点，像是踏在翠花与杨素的胸口上面。杨素二人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小青的处境实在是太凶险了，他们生怕自己一眨眼，小青就遭了不测。
只见小青避开骑阵的锋芒，然后滑向侧翼，骤然朝一人刺去。
可那个紫衣人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刀锋一转，竟弃马下来缠上了小青！
其他紫衣人也纷纷下马，把小青围在当中。他们看也不看一旁的杨素他们，似乎只想杀死小青。
这十几人训练有素，绝非他们之前遇到的乌合之众。只见小青被围在中间，消磨之下，渐渐的没了还手之力！
“小青！”翠花情急之下再也顾不上自己安危，赤手空拳就冲进了阵里。翠花趁着那些紫衣人没有防备，一脚就把一人给踹飞出去。
“你来做什么？快走！”他把迎上来几刀劈飞，趁机缓了一口气，朝着翠花大吼道。
可这些人似乎用了某种合击阵法，这几刀才去，那几刀又来，且刀刀致命，小青孤掌难鸣，险象环生！
那十几人根本就不管阵里的翠花，似乎拼下性命也要置小青于死地。而翠花本来就不会武功，只是仗着一身蛮力与灵活身法与他们周旋，奈何他们人多，眼看着再这样下去，小青根本就是凶多吉少！
“翠花快走，不用管我！”小青眼看着求生无望，赶紧拼命砍断两人胳膊，冒死把翠花从人群里扔了出去！与此同时，他躲闪不及，肩膀、腿上中了几刀，顿时血流不止。
这一幕刚好被骑马前来渡河的晋阳公主与秀秀看在眼里。
“小青！”人群之外的杨素与翠花叫得撕心裂肺。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紫衣头领举起了手里的雁翎刀！
然后，便见晋阳公主拔剑跃马，单枪匹马朝着那群紫衣人冲了下去！
那些紫衣人听到身后马蹄声，急忙闪躲。晋阳公主单骑入阵，一剑劈开落下的那把雁翎刀，趁机把小青给拽到马上，对那些人不屑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名头目刚刚一个横移躲过晋阳公主的马蹄，见马背上的晋阳公主英姿飒爽、白衣胜雪，再看到她的容貌，顿时大惊！
他见自己的手下已经围上了晋阳公主，眼看着就要一拥而上，他赶紧喝退手下道:“都住手！速退！”
紫衣人们眼看就要得手，此时听到命令，皆是心有不甘。
可他们见主将都已经退了，不敢违令，只好上马追上了那个头目，沿着黄河朝东边疾驰而去。
“小青！”见那些人退走，杨素与翠花赶紧围上来。
见救下小青的竟然是见过几面、还闹了不愉快的晋阳公主，杨素赶紧朝他行礼道:“多谢公……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晋阳公主把他们的兄弟之情看在眼里，对他们观感稍好，可还是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必谢我，我只是看到你们兄弟情深，不忍心罢了。”
小青流了不少血，此刻面色苍白。翠花想把他抬到白鹤村里修养，可杨素确认小青性命无忧之后，说这儿不安全，执意要先渡过黄河，再做打算。
几人乘船渡过黄河之后，晋阳公主便带着秀秀朝着北方驰去，一句话也懒得与杨素他们多说。
而此时的杨素与翠花，心思都放在了重伤的小青身上，哪里还顾得上她们？他们寻了一家医馆为小青处理了一下伤口，听说小青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外伤比较严重，杨素的心情稍定。
他们怕那些紫衣人阴魂不散，又乔装打扮一番，雇了辆马车，赶紧离开了这里。
北上三关的路上，秀秀想起杨素他们三人，对晋阳公主嘻嘻道:“公子，那两个家伙虽然嘴巴讨厌，可性命攸关时，他们能为了彼此舍生忘死，着实不错呢……”
“嗯。”晋阳公主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看来，那个白衣公子肯定也不差呢……不然的话，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两个人怎么会对他言听计从？”
晋阳公主没有说话。
秀秀转过脸，见晋阳公主似乎正在沉思，她伸出手在晋阳公主的眼前晃了晃，唤她道:“公子！公子！”
“嗯？”晋阳公主回过神来，望向秀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秀秀自幼就被选入宫里侍奉晋阳公主，在她心里，姐姐一般的晋阳公主永远都是那么骄傲倔强她还是头一回看到晋阳公主这般模样。
秀秀忍不住小声询问道:“公子……您……不会是看上他们三人当中的某一位了吧？”
“没。”晋阳公主眸子一慌，可转瞬又变回原来的清浅模样。她纵身上马，将莫名涌上心头的女儿心思都抛在了马后。
晋阳公主瞥了一眼秀秀，见秀秀没有注意自己，皱着眉暗自思忖道:“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可她在前往自己的封地晋阳的府路上，她却没来由地想起了春神湖上的那一湖烟雨、想起巴陵楼上那首气吞山河的明志诗。
然后，她双颊微烫，染红了天边斜阳、染红了龙马负图寺的悠扬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