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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入彀

还不待陆炳说话,李默就从桌上捡起一本奏疏,道:“这是我刚写的奏折,看看怎么样?”

陆炳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李默以此参奏严嵩贪贿的奏疏,道:“老师的这本奏疏确实慷慨激昂,字字见血……不过,作为证据的账册丢失,只恐皇上不信呢。”

“张经敢拿人头担保,”李默不悦道:“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嘴里说一句出来,掷地有声,这么大的事情,他敢有任何不实之言吗?何况严嵩贪污受贿,已经是举朝共知的事情了,多少御史言官轮番参奏,皇上未必不知。”

陆炳本想说皇上既然知道严嵩父子贪贿,还坐视不管,这事儿本身就值得寻思。然而李默道:“这一次可不一样,皇上派遣税官下江南,弄得江南百姓鸡飞狗跳,民不堪命,两个月搜刮地皮,才从运河偷偷解进了三十万两银子,他要是知道严嵩一年光是织染局的孝敬,就有五十万两银子,会怎么想呢?”

陆炳深吸一口气,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一次严嵩父子确实不好过了。嘉靖帝任用严嵩给他当家,结果算来算去,家里越来越穷,而这个大管家却越来越富,那他能高兴吗?

而李默还觉得可惜:“可惜账册不见了,不然岂止是严嵩,那大大小小中央地方贪污受贿的官儿,就能把他们连锅端了。”

可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他素来是个谨慎之人:“可是账目这东西,一天没有找到,一天就是口说无凭……”

“我看你是诏狱审理案件多了,”李默就道:“想太多。”

“锦衣卫办案,确实要讲究一个四角俱全,”陆炳不认为这是坏事:“人证物证都在,有时候还有奇特的冤狱呢。这个事情太过冒进了些,如果处理不好,皇上很有可能会往党争上想……咱们皇上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学生只能万望老师再三思虑,不要轻举妄动。”

陆炳联想到了大狱,嘉靖一朝能称为“大狱”的案子,只有陆炳还没上台时候嘉靖帝发起的李福达一案的重审。那个案子,是真正的腥风血雨国公、阁老、尚书、言官、封疆大吏、白莲教匪首,株连何止上千上万。

当然这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因为案情本身,而是因为嘉靖帝相信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诬告案,而是他的政敌,他的反对派欲利用此案倾陷宠臣郭勋,由于大礼议之故,反对派仇视郭勋,所以他们合谋疏弹劾郭勋交通妖贼李福达背君父之罪

早在这个案子牵连郭勋的时候,郭勋就早先一步到皇上面前哭诉,说这些年,因为大礼而失去权力的官员早就对他心怀不满了,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反对皇上,只能挑他这个宠臣下手。这次他们联合起来,想要借此案扳倒自己,继而收回司法大权,最后再扭转大礼……结果三法司审判结果一出来,果然如他所言,嘉靖帝就认为他说得没错,这些官员是在打狗欺主,因此案子越审,牵连越大,坚持正义的官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伸张正义,反而被君父罢斥?

因为他们始终不知道,郭勋伺候皇上十几年,已经把皇上的脾气摸透了,知道嘉靖帝最忌惮臣下挑战他权柄,只要说有人要夺皇上的权,要翻转大礼,皇上就会宁枉勿纵。这一手他屡试不爽,而天下的聪明人岂止他一个,这一手已经被严嵩父子学会了,借皇上的手杀了多少人……

陆炳未说出口的话很简单,嘉靖帝收到这奏疏,第一反应肯定是暴怒无疑了,但暴怒之后,一定有个犹豫期。这个犹豫期就是臣下揣测和施加影响的时期,谁能把握他的心理变化,谁就在这场争斗中稳操胜券了。

皇帝在犹豫,要不要因为李默这份奏疏定严嵩的罪。按陆炳对严嵩的了解,严嵩最惯常使用的就是伏低示弱,痛哭流涕,自陈己罪,把自己的罪名说得不千刀万剐诛九族不能解恨然后在皇上怒气消弭的时候,不经意间点出张经李默的关系,让皇上蓦然警觉起来,把这个事情拔高到一个渐渐形成的党派对另一个党派的攻讦上面,然后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就让皇上自己脑补就行了。

不得不说,陆炳不仅对皇上的心里揣测透了,对亦敌亦友的严嵩父子的心思,也通晓地很。

这个事情如果严嵩父子真的一点防备都没有的话,一般就会使出这个方法,屡试不爽。但这一次,谁都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有了防备。

回到锦衣卫镇抚司的陆炳心中疑虑更甚,张经在苏州拿到了这样关键的证据,不细细保存,竟让能决定这么多人命运的东西丢了!说出去简直是比他经手过的许多离奇大案还要离奇。当然锦衣卫本事再大,也无法在张经的口述上再查明更多的讯息了,他也万万想不到陈在这件事情上起了怎样的作用。

“赵文华的人,什么时候进的京?”陆炳问道。

“初九日。”朱十三回道:“打着给首辅祝寿的名义,确实拉了一船寿礼来。”

“张经的人,我记得是十一日才抵达京城。”陆炳思来想去:“赵文华、赵文华……他并不在苏州啊。当时在苏州的官员,还有谁?”

“还有浙江巡按胡宗宪。”朱十三道。

陆炳完全不知道这个叫胡宗宪的,摇了摇头:“地方胥吏,豪族大户……”

“不管他是谁,”朱九在旁边插言道:“这东西虽然丢了,但张经敢打包票,那只要皇上下令查抄兴盛昌,自然会有流出的款项明细,不就等于找到了证据了吗。”

陆炳点了点头,这也是李默所凭恃的。

“沈光德家中被查抄,账目的事情已经流传地沸沸扬扬,”陆炳道:“首辅不可能不知道啊……知道了还若无其事,这不是他的风格。”

陆炳还在思索,却听一旁默不作声很久的沈炼忽然开口道:“都督,你可记得今年三月的时候,工部一名官员被弹劾下狱,罪名是侵吞木料吗?”

“记得,”陆炳道:“怎么了?”

“跟这个人没有关系,但跟这项工程有关系。”沈炼道:“当时重建的是陛下的万寿宫,我记得二月份的时候工程还因为没有款项而停罢了,三月就忽然有了钱重新开工,十月工程截止。”

“三月份哪儿来的钱呢?”陆炳抓住了重点。

“是啊,三月份国库不曾有夏税秋粮,各省还未解进银两,”沈炼面无表情道:“哪儿来的钱续上了工程呢?”

陆炳神色一变,失声道:“是他!是他续上了万寿宫的工程!”

怪不得严氏父子有恃无恐,因为他们早就有了一手绝妙的棋,用自己的钱替嘉靖帝完成了宫室的重修。这一点钱也许只要二十万甚至更少,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意义已经非同一般。

“快,”陆炳跳了起来:“备马,我要去老师府上!”

“大人,”从外头走进来的朱六一愣:“李大人一个时辰前进了西苑。”

陆炳神色青白,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又入了别人的彀中!”

苏州陆府中,长明灯火彻夜闪烁着,仆役过来将灯芯挑亮,又悄然退下。

“爹,”陆近辛烦躁道:“……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你不是给她许多发暗报的方式吗?”陆执章抿了口茶:“一个也没有收到?”

“一个也没有,人自从南衙起火就毫无音讯了,”陆近辛道:“但东西肯定是被她卷挟走了,要不然张经不会二话不说,在咱们家门口排列这么多兵。”

“算是没有白养她……但人现在生死不知,”陆执章道:“一切还很难说。如果她怀有异心,私藏了这东西,要和咱们交换呢?”

“这东西如果在张经手里,才有威逼咱们就范的可能,”陆近辛露出恶狠狠的神情:“在她的手上,那就是毫无价值的废纸!况且她交换什么,交换她弟弟?我割下他弟弟的耳朵鼻子,看她还敢不敢说要挟二字!”

“张经现在锁拿甚急,我担心这样搜查下去,”陆近辛神色一变:“早晚会被他找到。”

“现在不仅是张经,每个在账册上列名的人,都在寻找这东西,”陆执章沉吟道:“按说北京的那一位,最该着急,怎么他竟没有一句话带给咱们?”

“难道他要抛下咱们,丢卒保车?”陆近辛怒道。

“我看不像……你要相信那一位已经和咱们兴盛昌绑在了一起,牵扯这么大,是一句话就能撇清的吗?”陆执章摇头道:“我觉得他是已经有办法能善后了,他不倒,兴盛昌就不会倒。这就是咱们比他沈光德聪明的地方。”

沈光德对达官贵人的孝敬,也仅仅只是“孝敬”罢了。而陆执章就能拉上他们,捆绑出一个利益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下,很难说出现“丢卒保车”的事情,因为已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纠缠其中了。如果陆家仅仅是供上五十万两白银也就罢了,但他们通过在江南放债的方式,也给严嵩绑上了一个难以甩脱的包袱,或者说,枷锁。

“但现在,流言越来越甚嚣尘上,”陆近辛道:“江北已经出现了挤提风潮。”

“咱们的根基在江南,经营了数十年才有兴盛昌如今的信誉,”陆执章道:“江南的百姓没有挤提吧?”

“暂时还没有,”陆近辛道:“但这事情不解决,说不定哪一日江南百姓也会如此。”

“看情况,”陆执章面色沉下来:“如果不行,在借贷和当铺上,九出十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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