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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7 章 倾城

门铃响了,女孩一个恍惚,将厚厚的信夹回书里,放回行李箱中。

她犹豫着往套间门口走,心里猜是他们头天说的造型师来了,身后“哒”的一声,她吓了一跳,转身看去,是手袋掉落在了地毯上,大概是刚刚让衣角蹭到了,她弯腰将它捡起,那是一只精致小巧的手拿包,绸缎的面料,上面绣着朵白色山茶花——那个品牌的标识,她只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品牌。包是新认的大嫂昨天送来的,说是给她今晚的宴会拿。

直起腰又瞥见桌上躺着的崭新护照本,那上面是她出生时在户籍登记处填报的名字:明瑜,MingYu。门铃矜持着又响了一声,短促而谨慎,女孩将护照放进了绣着山茶花的手拿包,走过去开门。

两小时后,她身着一袭和手包同样质地的珍珠白色小礼服裙坐进黑色轿车后座,大嫂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我们小瑜真真是个美人胚。”大嫂笑着将她上下打量。

十六岁的明逾微微红了脸,只一低头便将要表达的客套打发了过去,等再抬头看车窗外纽约城初临的夜色,脸上刚才那一瞬的局促已渐渐消散,薄薄的迷茫在上面蔓延,在车窗外的浮光掠影中忽明忽暗。

这几个月像一场梦。

半年前生日那天她看到一封信,从美国洛杉矶寄来,落款署名青远山。

信里询问寄给舅舅的钱够不够,什么时候可以带她去美国读书。

明逾是在第二天出走的,乘了半小时火车到了海城,住在一百五十块一晚的地下宾馆里,流浪了两三天,找到一家酒吧唱歌。

后来舅舅找到她时,已经在那唱了近四个月,舅舅气急了,上去就是一巴掌,说的话也难听。回平城的火车上她看到舅舅红着眼眶,明逾低下头不响,那边却传来闷闷的一声:“你妈妈要是晓得我把你养成这样……”

明逾本能地想还嘴:我怎么样了?她要是知道你偷偷拿老色鬼的钱……

嘴巴慢了一拍,等要张开又将这话咽了回去,再也不响了。

一个礼拜后,青远山敲开了平城舅舅的家门……

到了八月,明逾懂得了一件事,生父和舅舅仇怨再深,总有一点是达成一致的,就是把她明逾送到美国读书。

护照和签证都办好了,青远山说先接她去洛杉矶看看,在美国转一圈,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再回她的平城,也不勉强。

明逾在心里“呵呵”一笑,想,管他们用什么方式软磨硬泡,她是不会就范的。

她不喜欢洛杉矶,空气像一块大海绵,要把她皮肤里的水都吸出来。到了九月,她要回平城,学校也开学了,青家人却问她能否再等几天,九月十日有一场重要的家族聚会,在纽约。

“青家人我都见过了吧?何苦再等一场聚会?”

“这场盛筵,是和圣弗兰的白家共飨,小瑜,爸爸希望你在场。”

明逾唇角不易觉察地牵了牵,压住那个略显鄙夷的神态,她还是没有习惯老色鬼以“爸爸”自居,她的生命里没有这个角色。

“白家又是谁?”

“这个说来话长,我爷爷,也就是你曾祖父,他有个弟弟,他和这个弟弟当年因政见分歧而老死不相往来,这个弟弟有个女儿叫青小娥,说起来是我的堂姑姑。她于三十年代出生于香港,后来嫁到了圣弗兰白家,你应该听说过‘白鲸’集团,青小娥的丈夫白亨利,就是‘白鲸’的创始人。青白两家虽然有这么一层亲缘,但这许多年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总之几代之前结的怨,一直不得化解,好在这些年各方环境宽松了许多,晚辈们也有意交好,这才促成了这场重聚,所以爸爸希望你能参加。”

明逾脑子里还在努力捋清楚这亲戚关系,无奈太过复杂,摇摇头放弃,“为什么在纽约?”

“小瑜很聪明,一下问到了点子上,我们青家在洛杉矶,白家在圣弗兰,聚会定在哪里都有主次之嫌,怕有失偏颇,正巧你哥哥那周在纽约办事,他一个朋友租了艘小型豪华邮轮要带人出海,因为计划有变不能成行,游轮又推不掉,你哥哥建议我们把聚会开在那里,青白两家一商议也都觉得不错,就那么定了。”

轿车从世贸双塔旁缓缓驶过,明逾在车窗前仰起脸看它,看这陌生的繁华,她开始思念平城。

车子终于在码头边停下,司机给她打开门,七厘米的鞋跟犹豫着落在临时铺起的红毯上,红毯那端是承载这场青白两家宴会的小游轮。

三十岁的大嫂美得正当年,伸手挽过这被平城的穷舅舅养大的怯生生的小姑子,这女孩有趣,怯而不懦,再超越她年纪与经历的东西她都能接过去,带着略显羞怯的漠视将它甩到身后去,就像此时她这身昂贵的行头,就像这场她不感兴趣的聚会,她就是来完成任务的,好证明给她父亲看,她不适合留在这里。

鸡尾酒厅里响着漫不经心的爵士乐,这些天见过的那些姓青的男男女女,此时更加高贵上流。明逾站在如星河般压来的水晶吊灯下,侍应托着细高的杯子走过,在她面前停下来。

“小姐,需要一杯吗?”

明逾顿了一秒,左手拿着那只包,右手有点空,她抬起手臂,要去拈那只盛了淡金色液体的杯子。

“这是酒精饮料,”身边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她还没到法定年龄,如果有非酒精饮料,麻烦帮她拿过来。”

明逾收回手,面前站着位高挑美丽的女人,正对自己笑着,女人有些面熟,想起来了,在洛杉矶四处拜访亲戚时见过,好像青晖和大嫂都喊她“卿姐姐”。

明逾有点不好意思,匆匆笑了一笑,正要说什么,瞥见青卿身后着一袭泛着浅蓝光泽长裙的年轻女子,女子半长的头发,正用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

青卿顺着明逾的目光侧回身,看到了身后的女孩。

“你好。”青卿微笑着说道。

“您好,”年轻女子唇角微扬,笑出好看的弧度,又看向明逾,“你好。”

明逾只觉亲切,青家那几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只愿说英文,眼前这位,虽不曾见过,但只这熟悉的母语,就已拉近了距离。

“我是陈西林,可以叫我Lynn。”女子微笑颔首。m.

“我听说过你,白老先生的掌上明珠,年轻的AI天才,我是青卿,跟你同辈,可以叫我卿姐姐,”青卿又侧回身,“我来介绍,这是我们从中国平城来的堂妹,明逾,我看你俩年纪仿佛。”

“卿姐姐过奖了,我和天才之间还差很多个苹果没掉下来,”陈西林又看向明逾,“欢迎来美国,平城?我小时候在海城住过六、七年呢,对平城有印象,古色古香的,典雅精致。”

明逾眼中闪过一星光彩,刚才的亲切感又深了一层,“什么时候再去平城,我可以带你玩。”

有人招呼青卿,她跟两个年轻女孩打了招呼便过去了,陈西林将她的背影看了看,明逾的目光从青卿身上移到陈西林脸上,陈西林转回眸,朝明逾笑了笑,“好啊,你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

刚才的侍应托着果汁走过来,陈西林耸了耸肩,谢过他,头顶的吊灯太过炫目,她邀明逾往落地窗前走,路过另一个托着香槟的侍者,拿了两杯,一杯递给明逾,眨了眨眼,“这颜色和苹果汁一样,他们不会知道。”

明逾笑了出来,接过香槟,抿了一口,她早在海城的酒吧把酒量练大了。

落地窗前,水岸那边,是纽约城的缤纷夜色。

烟火腾起,星河失色。

白家的孙女偏偏姓陈,十八岁的年纪,却早已不知家在何方;青家的孙女姓了明,在寄养的家里名不正,在生父的家里言不顺。

烟火焚散,散落漫天的牵绊。

两个女孩在落地窗前,不言不语,却觉这沉默令人安心。

一颗流星划破夜空,不,那不是流星。

它冲进高耸入苍穹的世贸大厦,夜色中刺落一串灯火。

明逾抬手揉了揉眼睛,又转头朝陈西林看了看,见她神色一凝。

“那是什么?你看到了吗?”明逾问。

陈西林转头看明逾,眼神里一丝慌错,“不确定。”

明逾弯腰将酒杯放在窗底栏杆上,想自己是不是喝晕了。

漫不经心的爵士乐被警报声压过,一时所有宾客都僵在原地,不知何为。

陈西林手中的香槟杯微微一抖,下意识拉起明逾离开窗边,“刚才那是一架飞机。”她小声对明逾说。

明逾转头,讶异地看着陈西林的脸,再回头看那高耸的建筑,又一团火光冲进紧挨着的另一座塔……

她将双手覆在口鼻上,怕自己叫出声,两人眼中映出本不属于这夜幕的通红的火光。

片刻后,双塔相继倾塌,浓烟裹挟粉尘覆在这艘小游轮上。宾客们抛弃了些许体面,惊呼声、啜泣声,此起彼伏,船长来到大厅亲自安抚着客人们,告诉大家只需耐心等待安全疏散。

游轮里每台电视都切到了新闻台,总统讲话说这是恐怖袭击。

陈西林看着慢慢被烟尘笼罩的落地窗,窗外的劫难越来越模糊,眼中的哀伤越来越清晰,她看着明逾的眼睛,又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明逾,和平都是战争的结果,人类总是站在战争的废墟上道貌岸然地庆祝和平。”

第二天,中国山东青城某小学食堂里,六年级的江若景正和同学们围观美国纽约这场倾城的灾难。

在若干来自民间拍摄的视频里,一艘豪华邮轮的宴会厅风波吸引了她,确切地说,镜头里随带拍到的两个看上去漂亮富有的华裔小姐姐,让她已然忘却自己本来在观看什么。

穿着校服的江若景想要拥有那样的生活,想要认识她们,尤其是那个穿着珍珠白色礼服裙的姐姐,她好吸引人。

这红尘万丈,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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