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嘈嘈如急雨,皇帝正要迈入西厢房的脚步遽然而止。
樊应德忙也停住,瞧一眼皇帝的恍惚之态,侧耳倾听,冷汗顺颊而下。
御书房里只有过一个人的琵琶音,就是佳惠皇后的。
放在后面竹屋里的那把琵琶也是佳惠皇后的遗物,平日除却乐师会取走调一调音、弹上一弹以防久置损坏,就没有旁人敢动了。
今日是谁失心疯了,连皇后的遗物都敢动!
樊应德下意识地想招呼手下把人押出来,未及开口,却见皇帝失神地一步步往后走去。
樊应德便不敢擅做吩咐,只得冒着冷汗跟着。穿过院子走进竹林,缥缈的琴声逐渐清晰,全然不似佳惠皇后从前所爱的柔婉乐曲,气势之盛几可彰显弹奏者心中丘壑。
饶是樊应德不通音律,也听出这是一首弹奏精妙的《十面埋伏》。
心中不禁一喟,暗道不论这人是谁,今日怕是都将命丧于此,可惜了这般精湛的技艺。
不多时,竹屋出现在眼前,皇帝的脚步忽而有些不稳起来。
一步步踱着,亦步亦趋。樊应德屏息静观,试图分辨九五之尊当下的情绪,却读不懂分毫。
于御前宫人来说,读不懂圣意比屋中愈演愈快的琵琶弦音更令人心慌。
贺玄时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
他已许久没有在此听到过琵琶音,但这声音响起来,他仍能立即辨出这是那把琵琶。
是谁?
敢妄动皇后遗物。
弹得倒还精妙。
琴音进入激烈诡谲之处,犹如千军万马袭来的嘈杂。沙场风烟乱,让人心弦也乱。
强定心神,贺玄时终于走到了竹屋门前。
长长地沉下一口气,他一分分抬起头。
竹屋的门没有关,门内垂着一道半透的织金纱帘。目光穿过纱帘,他看到了那抹坐在那里的倩影。
她是背对着门坐的,只给他了一个漂亮的背影。一袭蓝紫色的襦裙颜色色彩艳丽,发髻上的金钗流苏轻摇,宫里鲜见这样的浓墨重彩。
她没有察觉身后有人,全神贯注地弹着琵琶,旋律走指下跃出,浸染满室,绕梁不绝。
弦音忽强忽弱、时烈时柔。
牵扯听者心绪一并起伏不定。
浓烈处愤脑满怀,柔和处愁绪百转……
终于,在最纷乱难明之处,末音乍落。
琴音辄止,余韵犹在。
修长的脖颈一松,她好似长舒了口气。
立起身,她将琵琶挂回对面的竹墙上,轻而慢的动作里似乎含着无限的珍重。
贺玄时的呼吸莫名有些急促,抑制着纷乱的情绪一分分抬头,视线过了许久才凝上那抹背影。
在那显得颇是漫长的几息之间,他没由来地想来许多有的没的。
譬如她或许不知这是佳惠皇后的遗物,不知者不罪;譬如如,她至少动作还很小心,并无不敬之意,那与乐师常来调音试奏也无什么分别……
他鬼使神差地为她找寻着理由,而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先是一个美艳的侧颊。他窒住息,怔然凝视。
又转过来几分,她美眸一颤,终于注意到门外有人。
隔着纱帘,夏云姒屈膝福身:“皇上万安。”
垂眸的同时,她余光清楚看到纱帘外的身形一颤。
带着一阵轻吸凉气的声响,纱帘被一把揭开。
他疾步上前扶她:“四妹妹……”
夏云姒清晰地分辨出,他的松气声里带着笑。
她站起身,低着头,面上犹带着几许怀念亡姐的伤感:“姐夫怎的……这时来了?”
“朕原是……”他心底忽而有种不该有的情愫滋生,克制了一下,才又续道,“原是想来看看书。听到琵琶音,便寻过来看看。”
她彷如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复杂情绪般侧首扫了眼墙上的琵琶:“臣妾远以为这把琵琶会在椒房宫中,没想到会在此处。”
“……是。”他哑音笑笑,终于将心情调拨回些许,“皇后从前常在此处弹琵琶,这把琵琶便一直放在这里。”
夏云姒微微抬眸,视线触上他俊朗的面庞时,眼眶蓦地泛红。
这弹指一瞬的神情她练过多回,揣摩着他的身高与视角,只为用最恰到好处的那抹泪意让他心生怜惜。
她哽咽着道:“臣妾初学琵琶,便是姐姐拿这把琵琶教的臣妾。”
语罢,盈于羽睫的泪珠恰好落下,他当即便有些慌神:“……别哭。”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这恰能打动他的眼泪,是靠回忆姐姐临终前连绵的恨与不甘而涌出的。
抬手轻拭泪水,夏云姒笑意讪讪:“臣妾失仪了。”
贺玄时轻喟,她微抬眼眸,看到他眼底柔情无限。
她愈发明白姐姐为什么会那样沉沦于他了,这样的柔和,连她也禁不住痴迷。
她原以为他会要求她再弹一曲,他却并没有,想是顾及她的情绪。
两个人只在竹屋里又小坐了一会儿,品了一盏香茗,说了点有的没的。
一盏茶饮尽之时,她抬眸笑言:“姐夫日理万机,难得得空自己寻书来读,臣妾便不打扰了。”
说着便起身,毫无犹豫地向他一福,便朝外退去。
“……四妹。”在她临要退出去前,他唤住她。
她微微抬头,带着三分疑惑和两分迷离的笑意洗耳恭听,他定了定神:“这琵琶……”
“你拿去吧。”他顿了顿声,“有你守着,比琴师强。”
夏云姒红菱般的薄唇一抿:“好。”
没有多作谢恩,她继续向外退去。
他又张了张口,显是下意识地想要挽留,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道出,两度的欲言又止间,她已退出了门槛。
转过身,夏云姒徐徐地向竹林外走去。
她的背影本就婀娜,在亭台楼阁间缓步而行的姿态曾有人看得挪不开眼。当下四周的竹林景致亦是不错,竹屋门上又有一道纱帘添上几许朦胧,她知道他必定也会多看上一看。
刚迈进御书房末进院后门,莺时便迎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娘子……”
莺时手上冰冷,又有一阵湿汗,满是惊意地打量她半天才说出话:“……娘子没事?奴婢紧张得不行,想着小禄子去瞧瞧,又不敢。”
夏云姒莞尔摇头:“没事。”
一切都恰如预想,比预想还要好一点儿。
莺时大松口气,边随着她往外走边低低道:“娘子为何要弹《十面埋伏》……依奴婢看,佳惠皇后断不喜欢这样的曲子。”
“是,正因为姐姐不喜欢。”她抿唇笑笑,没再说下去。
她要通过姐姐让他动情,要让他一直念着姐姐的好,可想成事,她就不能是姐姐的替身。
替身的分量太重,又太轻。会让他贪恋、让他迷醉其中,但一旦他有朝一日清醒了,她就什么都不是。
她要的,是他可以因为姐姐对她寄情,但同时又时刻清楚地记得她是夏云姒,不是夏云妁。
唯有这样,他对她动情才真的是对她动情;唯有这样,他才真的会考虑她的心思。
除此之外,她还要他习惯于为她心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她要慢慢成为他一切情绪的由来。
当然,这要慢慢来。适才让他恼怒于有人冒犯皇后、又最终欣喜于原来是她,便是头一次尝试。
自这日之后,她没有再去紫宸殿,也没有再去御书房,只是日日在房中弹琵琶。
每日总要弹上半个时辰,大多是《十面埋伏》般肃杀激烈的曲子。
三四日后,周妙再被翻牌子,这事便被传到了皇帝耳中。是以翌日早膳后,夏云姒正斜倚廊下抱弹琵琶,两名宦官疾步进院。
轻抬眼帘,夏云姒认出御前宦官的服饰便止住了弹奏,二人上前一揖:“才人娘子,皇上正往这边来,娘子准备接驾吧。”
“知道了。”夏云姒颔首,“多谢。”
二人也不等赏赐,又一躬身就告了退。
莺时上前要帮夏云姒收起琵琶,她摇一摇头,抱着琵琶径直走向院门。
她立在门边等候,想了一想,又卸了一支插梳交给莺时。过不多时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夏云姒屈膝见礼,抱在怀中的琵琶为她平添几许婀娜,失去插梳固定的一片青丝在身姿晃动间又垂下来,柔柔地贴在脸上,乌发白肤、红唇纤指,无一不动人心魄。
“别多礼。”皇帝伸手扶她,她立起身,并不抬眼,眼底的笑意却直递到他眼中,“姐夫怎么来了?”
短暂的一息沉默,她听到他说:“周才人说你日日弹奏琵琶。”
“姐夫想听?”抬起头,笑意明艳娇俏。
他点点头,她笑意更浓:“好,臣妾弹给姐夫听!”
欢快的语声中她已转过身,丢给皇帝一个背影。这于礼不合,可她发钗上的金色流苏在他面前一晃而过,裹挟一阵清香在他面前一扬。
皇帝凝一凝神,随在走进院中。
她很高兴的样子,笑容洋溢地坐到石案旁,弯弯地眉眼睃他一眼,修长的十指便扣下去。
“贱|人!”锦华宫皎月殿里,白瓷茶盏摔在地上,碎瓷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