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仙君,快醒醒,后山那光秃秃的地方生出云雾了!”
叶绿芜从沉眠中醒来,甩了甩有些酸涩的右手,而后从粗壮的树枝上翻身跃下,“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那俊俏的少年连忙展开一个笑颜,走上前来,“不多不少,整三百年。”
“说了多少次,别这么叫我。”
她右腕略一翻转,莹白的掌心之中便凭空出现了一朵桃花,遥遥向着枝头飞去,“还有,那里也不是什么光秃秃的地方。那里有名字,叫云间山。”
那少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陪笑道:“我知道的,就是名字太绕口了,云间深处,怎么会有一座山呢?倘若真有,那也应该是仙君住的地方,绝对不会就这么光秃秃的。”
叶绿芜缓缓摇了摇头,那里,原本真的有仙人居住。
仙界崩塌之后,她再次回返桃花源之中,却看到此处的桃林尽数枯败,她用了整整两百年的时间,才让这最后一棵桃树重新生了芽。
即便用灵力日日养着,可直至今日,它也不曾生出一朵自行盛开的花苞。
云间山消失之后,它原本所在的地方便成为了一大片平坦的土地。人间界的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这里却仍旧是焦黑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直到今日,这里终于生出了第一缕云雾。
叶绿芜缓步上前去,在一片焦黑的泥土之上盘膝而坐,伸出手去将面前的泥土轻轻拨开,“大师兄,我一个人在这里,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日夜了。那棵桃树每百年会出一朵新芽,如今可能有十个左右。”
素白修长的手指从泥土中取出一根碎成两半的玉簪,其上的灵力早已消失许久,如今不过是一件凡物罢了。她在沉眠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岚山,在演武场地面的裂缝中找到了它。
在过去这么久之后,她也终于知道了,为何郁晋会说入了云间山,便等同于囚禁在此。
自己与大师兄,在人间界的存在皆被尽数抹去,这世间再无人记得。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
“大师兄,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叶绿芜定定地看着面前肆意流转的轻薄云雾,自言自语道:“我要走了,这次,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人间界灵尽失,我能多活这么久,已是十分勉强。最近我只觉得累,一觉睡了三百年,想来定是大限将至,没有几日了。”
她口中轻声呢喃,缓缓站起身来,先是拂了佛衣衫上沾染的尘土,而后伸出手指,赤红的魂力瞬间便至,将那碎成两半的玉簪柔柔包裹起来,“我这一生,做过妖,为过人,成过仙,甚至到了最后,险些坠入魔道。”
“可我最想做的,还是人。”
“我想去堂堂正正的活一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大不了重头再来,也不必像现在这般,活着这般无趣。”
“大师兄,可真到了这一天,我最舍不得的,还是你。我这一去,不论转世几次,不论身在何方,便再不会记得你了。”
除了我之外,再不会有人记得你了。
叶绿芜这次在云间山坐了许久,将她这千年来的孤寂尽数道来。轻灵平静的声音在轻薄的云雾之中流淌,虽听不出情绪,却伤悲切切。
她能在时隔千年之后再次找到许明川,能平平淡淡地活一世,却再也见不到她的大师兄一面了。当年在皎洁月色下背着她回到房中的那个少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红日低垂,星华缭乱,不知不觉间,便又过去了一日。
叶绿芜才醒了仅仅三个半时辰,便又开始困倦了。
她轻轻松开右手,那玉簪便化作一撮齑粉,随着微风散去了。
轻软的衣摆在夜色中荡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星光落在她的衣衫之上,承载了千年的时光。
直至今日,她还是不曾等到大师兄唤她一声“小芜”。
待回到住处,那少年便即刻从结界中迎了出来,口中声声道:“仙君从未离去过这么长时间,若是再不归来,我可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叶绿芜没有回应,只是神色淡然地走进屋内,在窗边的圆桌前落了坐,“江衍,我要同你说一件事。”
因着她平日便是这幅冷淡的模样,江衍倒也没有上心,仍旧笑着道:“仙君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了。只要不赶我走,什么事都不是大事。我同仙君住了数百年,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我要死了。”
看着仍旧平静的叶绿芜,江衍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笑容即刻凝在脸上,“仙君,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死了。”
绝色无双的面容没有半分波澜,如星的眼眸之中映着千年的孤寂。她的声音平缓轻柔,似乎只是在说明日的天气如何。
“我为你设下的这个阻止时间流逝的结界,也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了。对于你,我很抱歉,没办法救你。”
江衍连忙摇了摇头,颤声道:“我本是将死之人,是仙君垂怜,才让我多活了几百年,世间有这般机遇的,也唯有我一人罢了。倘若仙君因此而自责,我即刻便走出这结界,定不叫仙君为难。”
叶绿芜僵硬地扬了扬嘴角,露出自踏入仙界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她再一次倚在窗边睡去了。
朦胧之中,似乎觉得天快亮了,在流动的云雾中,她看到了在星河之中飘来的千帆,而在似梦非梦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说着什么。
只不过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醒来。
窗外的桃花顷刻而谢,灵力散去的花瓣缓缓飘入大开的窗扇中,纷纷扬扬落了叶绿芜满身。
那棵粗壮的树上仅剩了十个稚嫩的花苞,在月光中颤巍巍地吐着嫩芽,而后悄然绽放。
桃花源终于焕发出了生机。
四月的江南正是烟雨迷蒙的时候,带着凉意的水雾似从天上来,轻轻落在小桥流水上。
细密的雨丝斜织着,顷刻间便打湿了青石板路。虹桥上立着的那妃色衣衫的女子应是不曾带伞,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令她有些烦躁,只得快步向前走去,想要寻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还未走下桥去,便遇到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微湿的青丝被这风一吹,便缕缕沾在了脸上。她只得先转过身去,暂时等这一阵风过去,再做打算。
没想到才将眼前的发丝拨开,便看到一把赭石色的油纸伞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持着伞柄的那只手骨节修长,食指中央有一块薄茧,一看便是常年执笔所致。
这只手的主人则侧身立在前方,大半身子淋在雨中,身上的绛色衣衫便颜色更重了些。
“江南的雨说来便来,姑娘还是带着这把伞吧。”
他的声音融在细雨中,一声声落在只有两人的虹桥之上,“在下江殷府许明川,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从他手中接过油纸伞,略一抬头,便露出一张惊艳了烟雨的脸来,“永宁府,叶绿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