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嫔叹气道:“所以,你就来参加选秀了罢。”
宁砚泠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此时月挂中天,天阶夜色清凉如水,阶前绿竹生凉意,郁郁复葱葱。丽嫔不再抚琴,而是唤了觅晴过来,烧起小炉,扇滚了水,泡了一壶茶。
那光洁的白瓷杯里盛着琥珀色的茶汤,丽嫔纤纤素手执了一杯,递给宁砚泠。
“姐姐晚上喝茶,不怕睡不着么?”热腾腾的茶香水气氤氲上来,宁砚泠的眼前一片朦胧,她问丽嫔道。
丽嫔轻笑了一下:“妹妹觉得,今晚还有可能睡觉么?”
两人便相视一笑,宁砚泠一仰脖,将那一小盅子的茶一饮而尽。
丽嫔又开始抚琴,这回弦上却有断金裂帛之声,这声音又勾起了宁砚泠的回忆,她一时心气翻腾……
在京都卫南镇抚司的衙门里,对着黑老三,周老板大剌剌地说宁砚泠是秀女,叫宁砚泠吃惊不小。
那黑老三听了,眉头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他眼神阴鸷,凸显得那双紫青瞳尤为骇人。
周老板却不害怕,嘴角甚至挂着一抹浅笑,对着黑老三道:“黑大人,你意下如何?”
黑老三猛地站起来,他身型高大,又是立在堂上,登时在气势上压倒了周老板。此时他身着黑色暗花披风,领口镶嵌了一圈白色的皮草,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秃鹫。
宁砚泠看得竟有些害怕。只见黑老三一挥手,那披风抖开,仿佛秃鹫张开双翅一般,眼看就要一个俯冲下来捕捉猎物。
谁知黑老三不慌不忙地从堂上走下来,经过宁砚泠和周老板身边,声音低沉道:“来罢!”
宁砚泠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抬头看向周老板。周老板笑了笑,抬了抬眉毛,示意宁砚泠跟上去,他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琴声在不知不觉中停下来了,丽嫔看着宁砚泠道:“你脸色很不好……”
宁砚泠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满是凉意。接下来是她最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她从未说与任何一人听。今夜,自然也不会说给丽嫔听。
南镇抚司的监狱是典狱,用于关押三品及以下官员,并大凶大恶的白身之徒。北镇抚司的监狱则是诏狱,用于关押二品及以上乃至位列三公三孤的高官,需要皇帝亲自下诏方能系狱的案子。
宁砚泠跟在黑老三的身后,穿行在这典狱之中。
典狱深藏于地下三尺,比她想象中的更可怕,他们顺着冰冷滑腻长满了青苔的石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
狱卒们都是一张张凶神恶煞一般的脸,对于宁砚泠来说,这些都是只会在噩梦中出现的面庞。
他们见了黑老三亲自带人下来,满是横肉的脸上强堆起一个个笑容,却更显得阴森可怖。
黑老三问道:“方才带进来的那个小官儿关在何处?”
“大人请随小的来。”一个身材丰壮的矮个子狱卒忙不迭地走到前头儿去带路。他从墙上取下火把,那火把上缠的布浸透了桐油,一股刺鼻的味道,烧起来噼里啪啦直作响。
两边的牢房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个什么情形,里面影影绰绰的身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且哀嚎不绝。
这里竟似人间地狱一般,宁砚泠跟着他们,仿佛在地狱中穿行。一想到父亲竟也被关押在此处,她的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那狱卒引他们到了一间牢房前,打开了牢门。
“爹爹!”借着火光,宁砚泠看到了地上坐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直飞扑上去。
“阿濯,你怎么来了!”宁修远满脸错愕,“谁带你来的!”
周老板上前一步道:“宁大人,是我带宁小姐来的。”
“胡闹!”宁修远突然一声怒喝,“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竟敢把我女儿带到这种地方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老板似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宁大人息怒,我也是没有办法……”他说到这里看了宁砚泠一眼道:“宁小姐才思敏捷,聪慧过人。宁大人生得一个好女儿,真是叫人羡慕啊!”
宁修远一时听得愣住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意思,希望宁大人回去之后好好准备准备,我在这里就先祝宁小姐在选秀中一举夺魁罢!”周老板意味深长地笑道。
宁砚泠看着父亲愣了愣,却没有说话,站起来对着周老板作了一揖,带着宁砚泠便往外走。
走过黑老三身边的时候,宁修远既没看他,也没搭理他,仿佛黑老三不曾在场一般。他这般无礼,那狱卒见了,便有些不满地嘀咕。
宁砚泠偷眼瞧去,只见周老板笑着对黑老三道:“羡慕么?你也快些儿成个亲,生个女儿罢!我就祝你下次别再碰上这宁大人了,哈哈哈哈……”
宁砚泠走出去好远,依然能够听到周老板在后面的大笑声。
现在想起来,这周老板也绝非普通人,只不知道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宁砚泠望着丽嫔出神,周老板为搭救她父亲,开口说了她是秀女,她便只得参选。
从那日起,宁砚泠只觉得一切都变了。他们回家侯,母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渐渐的家里上下从赵嬷嬷到鸢儿,都在谈论城里哪家的小姐貌美,哪家的小姐知书,哪家小姐善琴画,末了都会带上一句,咱们家小姐也好得很。
宁砚泠隐隐觉得这一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直到那日,宁修远一回家便唤宁砚泠去书房,待进了书房,父亲直接道,我的濯儿成大姑娘了……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哽咽了。
宁砚泠登时就明白了,不管是为了躲避京都卫的纠缠,还是周老板本来就知道内情。这一刻,宁砚泠知道,自己的未来只能那座红墙金瓦的皇城了。
“我来这里确是无奈,我自己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宁砚泠幽幽道。
典狱里的情形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反复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她也开始收敛心性,甚至变得胆怯,尤其是刚进宫的那段时日,但凡遇到点事情,她总忍不住地思前想后……
宁砚泠闭上眼睛,所幸这段日子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