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细微到不易察觉的变化,后来却愈演愈烈。那怪物最终撕掉了伪善的面具,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所有的人,甚至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成为了它的养料。大多数人来不及逃跑,葬身于黑暗的地下。”
陆恒皱眉道:“那究竟是什么怪物?”
“一座活着的城市。
它不断的吸收养分,又将自己分裂开来。就像就像是植物那样。”年迈的美雪回答道。
“迄今为止,他已经分裂出数百分身,贪婪地吸吮着世间万物的能量。即使在你我对话的片刻,他依然在不停的扩张。
如你所见,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北方的草原,东方广大的土地都已被他吞噬殆尽。天下再没有什么民族之分,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用尽所有办法对付这个魔头。我们发动了战争,可是无一例外的失败了,最后只能寄希望于某个救世主式的人物。我能想到的只有李残……”
她望着在脚下用鲜血化成的法阵,喃喃说道:“但命运却将你送了过来。也许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陆恒想了想道:“好吧,我姑且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请你告诉我:是一座城市是怎么成为一个怪物的呢?”
美雪的眼神突然变得如刀子般锋利:“我见证了这一切,我是那天唯一的幸存者。那座城市是在一个婴儿的身体上形成的。”
老妪紧紧盯着陆恒:“而那个婴儿就是你本人!”
陆恒一愣:“我?这世界罪恶的源头是我吗?”
命运就是如此爱捉弄人,让一个人在扮演魔鬼的同时也担任起救世主的角色。在旁观者眼里,这件事也许是喜剧,可对于陆恒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不过好在对于他来讲,这些都是无所谓的。
陆恒笑了笑,有些自嘲的说道:“我明白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简直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顿了顿:“可是我仍有疑问,我应该如何杀死另一个我呢?是不是自杀就可以?”
“当然不行。”美雪说道。“现在的你是‘结果’,而非‘原因’。你要改变的是一切的源头。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那便是与过去的你相见。当四目相对时,你们中的一个就会消失。因为在同一个时空中,两个完全相同的灵魂是无法共存的,这是铁律。而你看见自己时,悖论出现了。为了弥补错误,世界的逻辑会把你们中的一个强行消去。”
“可如果消失的不是婴儿而是我,那又该怎么办?”陆恒问道。
美雪点了点头:“好问题。这涉及到第二个法则了,那就是较为残缺的灵魂将会消失。
你曾说过自己是个无心之人,所以你的灵魂便是不完整的。以你现在的状态去挑战婴儿只再败一次。”
“那你的意思是?”
“先拿回你的心,只有这一种途径。”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心在哪儿,你又怎么会知道?”
“事实上……我还不知道。”美雪叹了口气:“但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去尽力尝试的。我可以通过占卜、扶乩来确定它的方位……无论怎样,这值得一搏。因为婴儿在这个世界中已经是近乎无敌的存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制服他了。”
陆恒笑了笑:“唯一的希望吗?听起来很沉重的样子。”
美雪点了点头:“就是这样。这个时代没什么轻松的话题。好了,既然有了方案,我们很快就会着手准备的。”
她望了望阶下的十余名萨满祭司,他们心领神会,微微一欠身,庄重的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有时人与人之间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便是承诺。
陆恒点了点头:“若是有了消息可别忘了告诉我。”
美雪道:“你会第一时间知道的,因为从此刻起你要跟着我们行动了。现在任何人都无法在外面单独生存下来的。”
陆恒点了点头,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个人类最后的族群躲避着城市扩张的脚步,慢慢的向西边逃去。他们知道,草原往西是一片炎热的沙漠,通过那里势必要以付出很多人命为代价。
如果越过沙漠,他们可以获得些许喘息的时间。也许很短暂也许会很长,甚至十年二十年城市的魔掌也伸不过来。然而大家都明白,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一天他还是会来的。到时候又要往何处去呢?
再逃下去恐怕就只有出海了。
他们的确可以继续逃跑。一代人或两代人,就这么醉生梦死。然而没有人如此提议。因为人是有尊严的,在最后的关头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放手一搏。即使灭亡也要高昂着头颅,这是所有幸存者的共识。
这一日的梦中,陆恒又梦见了那泊宁静的湖水。
他微笑问自己的心:“你在哪儿?我正在找你。”
心没有回答,似乎害怕弄出响动,只是轻轻指了指正西方向。他把这个动作重复完三遍后,便刷的一声消失不见。
于是陆恒醒了。外面星月无光,正是三更时分。
他平时是绝不做梦的,这梦究竟有什么深意?陆恒一时间参悟不透其中的奥妙。不过,既然心指向西方,就朝那边走走吧。
陆恒掀开门帘,向外走去。夜晚的风沙总算比白天小了,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星星和月亮被云雾笼罩,只发出微弱的光亮。
在这种环境下一般人很难发现什么线索。可陆恒却并非普通人,他这一双眼睛似乎就是为了黑夜而生。
周围的一切在他眼中纤毫毕现,他搜寻良久,却忽然打了个哈欠:“看来是我想多了,这终究只是个梦而已。”
他转头刚想回去,却忽见脚下浮现出一根亮晶晶的丝线。当然,所谓的“亮晶晶”也只是对于他而言。
陆恒俯下身,轻轻拉了拉这根线。它十分轻柔,却又强韧无比,是由千百根蛛丝拧成的。
陆恒猛地向上一提,丝线从沙土中浮上来,像一条闪光的路标指向远方。
那里正是西边。
陆恒微微一笑,沿着它向前走去。走了许久,似乎有数里之遥,丝线忽然深入地下,似乎与什么东西相连。
陆恒忙掉头回到帐篷中拿来铲子,顺着丝线挖掘。
约么有一丈来深的时候,坑中现出一只干枯的人手。陆恒撇去浮土,原来是一具干尸。这人身材枯槁,头发全是白的,两颗犬齿格外分明,眼眶里只剩漆黑的空洞。
陆恒伸手在眼眶中摸了摸,又在手上嗅了嗅。他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人本来就是个瞎子。原来眼球是人体最容易腐烂的部位,人只要一死,它便会第一个消失,并留下刺鼻的气味。
然而这个人的眼眶里什么味道也没有。这说明他一定是在多年以前就已失去双眼了。陆恒觉得自己见过他,却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了。一千年的时光早已让人面目全非。
这老人手中仍紧紧地握着丝线,陆恒把他安顿在一边,继续挖掘。再往下却是一具女尸。她年龄不大,大概十来岁的样子,应该是活活闷死的。
陆恒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又向下挖了半晌。忽然只听铲子咚的一声碰到个坚硬的物体。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条黄铜雕刻的轨道。
陆恒轻轻一拨弄上面悬挂的铜球,竟呼的一声转动起来。
这东西,似曾相识。
他意识到这不是普通垃圾,立刻回营叫来众人一同挖掘。当庞大的仪器展现在人们面前时,他们叹为观止。人们几乎忘了自己还能制造出如此精密的东西。
它看上去无数个相互连接的天体,宇宙的一部分。
美雪惊叹道:“了不起……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陆恒笑了笑,眼中充满寂寞:“当然知道。我见过这台仪器。”他说道,并走上前轻轻抚摸着轨道:“这是模拟天体运行的仪器,叫作天动仪。当然,这只是表所呈现出来的,它实际的功能取决于这个核心——”
他一指中间凹下去的一部分。
“如果能将这里修复,这台仪器可以带我们回到过去。是不是很神奇?”
美雪大惊道:“怎么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我们还怕不能战胜婴儿吗?我们只要回到他出生的时刻便可以将他一举消灭!”
陆恒摇了摇头:“没用的,因为没人能修好它。可以修好这台机器的人应该已经故去了。”
这时他却仿佛对仪器失去了兴趣,而是蹲下身去查看两名死者。
片刻后,他说道:“两个人明明可以逃掉的,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松手?”
他站起身,踱着步子道:“在风沙来临之前,这里应该是一处流沙。你看即使是现在,下面的土泥中仍是有些许湿润。这片土地已经干涸了很久,唯有曾作为泥塘的地方还保留着一些湿度。我猜想事情可能是这样的……
这两个人正在运送天动仪——或许那时它还能用。然而由于仪器太过笨重,一不小心便陷入流沙之中。这一老一少深知此物的重要,绝不肯将它弄丢,便一同去抢救。可谁知,流沙越陷越深,最后连他们自己也被吞噬掉了。”
美雪惋惜的摇摇头:“如果我们能早点找到这里就好了。”
陆恒笑道:“早点也没用,我推断这两人已经死去起码有几十年了。不过这台天动仪咱们还是要抬走,我根据梦中的指引找到它,想必会有些用处。”
美雪和他想的一样,对下属们招呼一声,几条彪形大汉便哼哧哼哧的把天动仪一路抗回营地。
天动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现在逃亡的人是各国为数不多的精英,其中不乏能工巧匠,他们聚在一起,对仪器指指戳戳,似乎十分感兴趣。
忽然有一名原肃慎国的居民惊呼道:“诸位,这仪器你们从何处得到的?”
众人一愣,陆恒道:“外面。怎么了?你也见过它?”
那人回答:“这东西唤作天动仪,相传核心中盛放的是巨人马尔古额前的汗水……”
“巨人马尔古是谁?”美雪问道。
陆恒向她解释:“他是肃慎神话中的两个魔神之一。
相传他还有一个胞兄,两人轮流工作。当一个醒着时,另一个便沉睡。现在主宰世间的是哥哥泰格,他一边吃掉过去,一边创造着未来。
而当弟弟马尔古苏醒后,他则会吃掉未来,让时光倒流回去。宇宙万物便永远处于轮回之中。
传说他工作时额头上的汗水可使人不受任何约束的在时空行走……”他转头望了望那肃慎人:“我说的可对?”
“大人说的极是。”工匠赞叹道:“休说外乡人,就是本国人能如此了解神话的也不多见。
据秘史记载,当年主管星象的大夫独孤九与众人秘密发明此仪器,将其作为肃慎的镇国之宝。本打算当千年之冬降临之际,用此物回到过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惜的是仪器还没用上,我们国家便发生了一场动乱。独孤大夫失踪了,后来的事情史书上也语焉不详。
总之,最后千年之冬没来,奇迹之城却降临了。肃慎国慢慢变成了所有人的噩梦,我们这些还算清醒的人便逃了出来。”
美雪叹道:“想不到这台仪器背后居然有如此多的曲折。对了,你知不知道何人能修理它吗?”
那人抱拳道:“启禀巫女大人,在下就会修。”
“什么?你会?”
那人点头道:“实不相瞒,家父就是曾经参与天动仪制造的工匠之一。虽然他以为这门手艺会就此失传,但仍在临终前传给了我。”
他走上前去,迅速检查了几个关键部位,然后说道:“并非在下夸口,仪器本身并无严重损坏。只要给我几个时辰,我便可将其彻底修复。”
美雪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朝陆恒点了点头。
陆恒道:“那么,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美雪道:“我已经知道要回到哪一天了。那是千年之冬的前夕,末日还没有降临。那一晚女王诞下的婴儿,也就是这个时代的你。
我们若是能够阻止女王,便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说到这儿时她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和我说过要阻止错误,还说要杀掉自己……天呐,我还不明白,如果是这样的话……”
美雪额上的冷汗涔涔而落:“那命运岂不是早已注定了?而我们只能将它重演一遍……陆恒,我亲眼看见你失败了,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啊!”
她忽然感到膝盖一软,拄着拐杖跪下去:“没想到命运竟是如此残酷啊……你为什么总喜欢开这种玩笑呢?”
陆恒却微笑起来:“老太太,站起来。”他说道。
他双清澈的眼中没有恐惧和哀怨,甚至没有生与死,只有平和的光,像是黎明前漆黑的海面上率先升起的云霞。
“你说什么命运,我才不信那一套。我只知道未来有无限可能,所谓命运也可以被打破。
而唯有抗争方能如此。
我来到这个时代,不是为了在哭泣着降生,带着遗憾死去。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大声的对命运说出一个字:不。”
有人曾说过,“不”是人类最有力量的一个词。它意味着觉醒,意味着抵抗,意味着一个人由奴隶成为主人。
也许造物者发明的第一个字,是用来赞美神性的。而最后一个字,则一定人类勇气的赞歌。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