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那一愣,是因眼前不是幻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的脸上,在双眼处缚着一条白绫。
白绫长九尺,宽一指长,叠了几层盖在眼上,在他脑后系了个结,跟着两侧的长发垂在身前。
花三见得那白绫一端一角,隐隐有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
正是当年夜里从朝堂送来的那一条。
心内一时悲一时喜一时忧,又不能当着江离洲的面将最深层的久别重逢的欢喜表现出来,勉强维持自己,仍旧是五庄的花三一般,从江离洲身后完全出来了,上下打量了皇吾一阵,转头笑问江离洲道:“你可是真的未曾见过他?”
江离洲答道:“不曾。”
眼内坦坦荡荡满是疑惑,不是说假话的样子。
花三完全放下心来,边将断风插回身后刀鞘,边往皇吾走去,待到在他身前站定了,仔仔细细看了他脸面及缚眼的白绫,半是埋怨满是欣喜道:“你这几年哪里去了?可叫我与大……徐厚好找。”
也不知皇吾眼缚白绫,是不是真的瞎了,能不能见着她。尽力踮了脚,要更仔细看高了她一个半头的皇吾的脸,见得下巴及脸侧有细小且浅淡的刀口,似是刮须髯所致。此刻离近了瞧他身上,穿的是旧衣,但尚算整齐干净,身上也没什么落魄流浪汉有的怪味道。拉了他的手,连着他的盲杖一同提了起来。
他在盲杖的一头钻了一个洞,有绳子穿过,另一头系在他的腕上,这样不至于盲杖脱了手之后,一时寻不回。
花三看着那根长直的盲杖,心里又酸涩,又因为那绳子系手的小心机觉得好笑,将他那双手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瞧,十指粗糙,掌心有茧,还有摸索磕碰出来的伤口。
捧着他那双手,心里一沉,抬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问道:“你怎的瞎了?”
却瞧着白绫未遮挡到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似是两座小小的山峰往眉间一凑,低头往她脸上看,似是能偷过白绫视物一般,问花三道:“你是谁?”
花三一愣,张口结舌,随即想到自己在湘地中过一蛊,又因李容治一事曾失过声,声音不复当年,喑哑难辨,皇吾既然已经瞎了,见不着她的脸,因她陌生的声音而认不出她自然也不奇怪。
只是江离洲在场,她又要如何当着江离洲的面与皇吾表明身份?
花三回头看看江离洲,大概是面上写着“毫无办法”四个大字,江离洲匆匆几步近前,正欲说话,又遭皇吾抢白。
皇吾不耐烦道:“你认得我?我叫什么?”傲慢无礼,是旧时的样子,但似乎是有哪些地方不正常。
当着江离洲的面,花三不好直言,突然心生一计,也学着他那傲慢无礼的样子道:“你叫什么?你还能叫什么?你叫皇吾啊!我方才不也是那样叫你的么?”
那是旧时她与身旁人私底下的玩笑话,说是往后流落民间,她要取个平常的名字,叫长生,她若是到了民间,万万是不能不管他的,留他在身边,他又吃不了苦,依他那性子,大概不肯放下架子取一个阿猫阿狗的名字做平民百姓的,那就叫皇吾,大肚黄,一二三四五的五,也算一个小心机。后头被他听着了,打过一顿。
她方才想着,当着江离洲的面,若是这么叫,他应是记得的,现下她却拿捏不准了。
当年从苏城逃出时候,他已然是癫狂了。
他现在虽然看着比当年平静许多,看似是一个普通正常只是高大了一点儿的人,但在她眼里也不是她认得的样子。
她见他低了头,蹙着眉,低声喃喃道:“皇吾,是么?我是皇吾么?好像是的,应该是的。我是皇吾?嗯,我是皇吾,这个人是……这个人是我怀胎十月生的,是了,好像是的……”
花三心里一喜,揪了皇吾一只袖子,道:“想起来了?”
却见皇吾立在她身前,突然入定一般,过了许久,提了一提自己的手,顺带将她拉着他袖子的手一齐提了起来,突然大喝:“谁?!你是谁?!”
花三吓了一跳,遭江离洲来拉,退了几步,看着皇吾在原地暴喝了几声,又突然安静下来,面向她与江离洲这头,又皱起眉,问道:“你怎的现在才来?我昨日去,不是转告你那奴才,要你即刻就过来么?”
花三愣愣看着皇吾似是一时清醒一时迷惑的样子,自己也跟着迷惑起来。随即又有些低落,想到当年他抛下她,确是因了失心疯的。
江离洲低声问她道:“你认得他?”
花三怔了一会儿,看着江离洲一张一合的嘴,后头江离洲说的什么她也听不见,好一会儿才回了神,听得江离洲又问她是不是认得他。
花三尽力笑一笑,咳了一声,道:“怎的不认得?”又转头问那皇吾道:“你可还记得我?”
皇吾道:“我记得你什么?”
花三道:“你将我抛下了。”倒是半真半假的训斥。
皇吾皱了眉,道:“我何时将你抛下了?”
花三心头略略有些委屈,不接这话,看江离洲面上有疑虑,与江离洲笑着大声道:“你的朋友亓无遗提到的这位神算子,当年也曾救过我一命的,但是后头在我重伤时候又将我抛下了,险些让我命丧在子虚洞里头。”
子虚洞的话,说的就是当年她随着流言现身,将江湖和朝堂都震了一震的事情。
江离洲面上有些恍然,喃喃道:“噢,是这样?”
花三看他面上有瞬间的不自然,但不过一眨眼,又如常了,笑着与她说道:“竟不知你这么早就认得这位先生。”
那一头的皇吾,被晾了几句话,似是有些愤懑,怒冲冲开口,说的又是方才那句话。道:“你怎的现在才来?我昨日去,不是转告你那奴才,要你即刻就过来么?”
花三未看皇吾,端是注意江离洲的面色,只见江离洲听着皇吾那话,突然恍然大悟,问皇吾道:“昨夜里徐怀恩道有一位老先生来访,要见我家花三,可就是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