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躺在沙发上,裹着个毛毯仍旧瑟瑟发抖,他脑海里一直出现老家的野地,就这个季节,天寒地冻,唯一的绿色是冬小麦,也被冻成青紫发黑,苦苦期盼天气转暖。
透过厨房门,看她拌凉菜,看她剥蒜捣蒜,看她揉面、切垛、擀饺子皮,萧寒越发觉着不真实,脑袋开始闷闷地疼,只能慢慢闭住眼睛。
家里的暖气很热,韩笑就穿一件薄毛衣,桃红色的,映着她的脸也红扑扑,就像春天。她也是矛盾的,这段时间每天在非典现场,她知道这个病的传染性与致死性,但看到萧寒那一刻,她内心就被揪了一下,而后义无反顾,似乎这样做了,内心才会安定。
偶尔抬眼关注一下他,见他皱眉头,见他咬牙,见他睡着了。韩笑忍不住想着过去,故乡的原风景,这两年她总在反复想,犹如一块宝玉时时拿出来擦拭,现在萧寒在客厅沙发上躺着,她在忙着弄年夜饭——如果时间可以停止,那就停在这一刻吧,幸福的一刻。
萧寒闭上眼就觉着房间里所有的书架都开始移动,然后每一本书都像有了生命,逐一跳到空中,自己打开,一页页的纸张脱线飞起,精装、古装、简装,屋里飘满了各式各样的纸。
欧阳一噘嘴站在萧寒跟前,满面不舍与责备,萧寒欲哭无泪欲言又止,想伸手去拉住她,但自己身体像被缠成木乃伊,除了眼珠子哪也动不了。欧阳一叹口气逐渐隐入飞舞的纸片中,每一页纸上都是她的样子,风忽起,所有的纸片迅速压向萧寒,层出不穷,萧寒觉着四肢被挤迫被压碎,每一次呼吸都是疼彻心扉,憋屈难忍,不由就大喊大叫,但嘴巴张不开,声音返回空洞洞身体里,嘶哑难辨……
一条热乎乎的毛巾擦过他的脸,萧寒从梦魇里被惊醒,韩笑正爱怜地看着他,轻手轻脚给他擦拭:“做恶梦了吧?看你表情吓我一跳。”浑身刺疼,萧寒勉强挤出笑容:“饺子包好了?”
韩笑点头:“你能起来吃饭吗?要不我去煮,端过来给你吃!”
摇摇头,萧寒伸手摁着沙发垫坐起来,再咬牙往起站,有些眩晕,韩笑伸手扶住他。萧寒握着韩笑的手:“病来如山倒,我怎么觉着掉到棉花堆里了,咋地动都是软绵绵不受力。”
韩笑伸手试了试他的体温:“我估计你就是感冒了,吃点东西,睡一觉就好了。”顿了顿,韩笑有些自我安慰的口气:“不要胡思乱想了!”
萧寒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坐到餐桌前,韩笑在煮饺子,厨房里水蒸气笼罩,很是温暖温馨。
饺子很快端上来,韩笑放好碗筷坐下来:“咱俩是第一次在一起过年吧?”
萧寒愣了下:“当年,大年三十舍不得分开,初一早早就要相见——无非没有在一起熬过这个凌晨十二点罢了。”
这话脱口而出,随即俩人都脸红了。韩笑伸筷子给萧寒夹了一个饺子:“吃吧!饺子馅是我同事给的,我尝了尝稍微有点咸,想加点菜,但翻遍你家厨房连根胡萝卜也没找见。”
萧寒夹起饺子塞到嘴里慢慢咀嚼:“不至于咸,挺香的。这边房子刚搬过来,原本想明天一早回青山镇,就没买菜。这一发烧肯定回不去了,不说回家怕传染大家,长途汽车、火车都上不去。”
其实萧寒根本没吃出咸淡,甚至饺子馅是什么肉都没有吃出来,他的嘴巴里很苦,蘸着醋蒜都没有感觉到酸辣。
自省里开始严防严控非典以来,公共场所检查发热是最有效的手段,医院为此专门设立了发热门诊,只要体温高,马上就会被隔离观察。
萧寒想跟韩笑说谢谢,这个年如果就他自己在家,不要说吃饺子,估计方便面都泡不了。回来时他还想着买点吃的喝的,但一路看没有一个商店开门。
只是对韩笑,他说不出这个谢谢。于是自己夹了一个饺子,蘸着醋蒜对韩笑说:“我前两天采访了一个事件,后来稿子没有发,太残忍了。”
韩笑进厨房盛出两碗汤:“跟非典有关?”
萧寒又吃了一个饺子,喝了口热汤,觉着肚子里舒服了些。
有位老人长期卧床,孩子们还算孝顺,俩姑娘一个儿子轮班照顾,那天萧寒在疾控中心采访,这个老人的儿子电话报告说家里出现非典疑似病例,问怎么发现的,老人的儿子说他父亲发烧到三十九度,一直不退。
韩笑吃着饺子叹口气:“这事情我知道,就是我们派出所辖区的事情,在大瘟疫面前,我们该不该责备这位老人的孩子?”
萧寒喝口汤:“我觉着该把他的孩子们都枪毙!老人发烧两天,他们都不敢到跟前去,老人要喝水他们就扔过去一瓶矿泉水,老人是瘫痪卧床啊,矿泉水没接住掉到地上,拼命探,拼命探,就是探不着,最后摔在地上**。那三个狼崽子也不去扶,只会打电话,等疾控人员去了,发现老人已经咽气了。解剖后,老人原来就是感冒,正常的肺炎,致命伤是从床上掉下来脑出血。”
韩笑犹豫了片刻:“大难来临各自飞,也无可厚非吧,当时的情况后来我们问询了,老人的姑娘说他父亲嗓子里呼呼噜噜,发热,一直不退烧,自己还有一大家人要照顾。”
萧寒伸出手盖在她放到桌子上的手:“你知道我发热,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跟我在一起,你不怕死?你父亲韩所长不也得有人照顾吗?”
韩笑翻过自己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萧寒的手:“你知道当老人的孩子们知道老人没有感染非典后,都崩溃了吗?他们将在良心被反复谴责的情况下生活下去,老人的大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她说她该死……”
“吃饺子吧,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 韩笑再给萧寒夹饺子:“我也怕死,但我更怕一辈子愧疚活着!”
萧寒低头吃饺子,有两个问题到了嘴边又随着饺子咽到肚里——当年愧对我,你内疚了吗?现在这样做,是想补偿当年的愧疚吗?
正沉默,咚咚敲门声传来,萧寒扶了下桌子站起来,还没走到门前就听到郝运来大嗓门:“萧寒!萧寒!你在了吧?你的破手机咋地关机了?”
萧寒到门口,扶着门喘了口气:“运来,我在!手机没电了忘记充电了。”
“嗯,你开门啊,本来叫你到我家吃年夜饭,咋地也找不到你,我给你带了饺子还有带鱼、肉啥的,咱哥俩再喝点。”运来说完推了下门:“开门啊,你干啥呢?金屋藏娇?”
萧寒扭头看了一眼韩笑,见她自顾自吃饺子,好似没听到郝运来说话。想了想,萧寒咽了口唾沫:“运来,你听我说,我发烧了,你先不要嚷嚷,我是从医学院出来后发烧的。”
门口咣当一声,萧寒听着像饭盒掉地上了,再就听到郝运来后退了一步,但他没走,沉默了有半分钟才再次发声:“现在还发热吗?我需不需要给你叫救护车?”
萧寒压低声音:“都不需要,你也不要在这边住了,回你父母那边吧,我每天在疫区采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郝运来轻轻把手里的两个饭盒放下,想了想整整口罩又开口“吉人自有天相,你不会有事的!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萧寒轻轻摇摇头,贴在门缝说:“我没事就打电话给你,没我电话你不要过来,另外不要告诉我父母。”有些悲壮,他接着说:“如我有啥不测,请代为照顾我的父母!”
郝运来嗯了一声就下楼了,萧寒靠在门上浑身无力,一阵阵的寒意从脚底往上冒。韩笑走过来,轻轻拉开他:“你再喝点汤就去睡吧,我看看你兄弟给你拿的啥?”
两个大饭盒里装的满满当当,韩笑故作轻松:“哇,有带鱼!哇,还有虾!”
萧寒苦笑着说:“你想吃啥自己热热吃吧,我睡会去。”
又把各种治疗感冒退烧的药吃了几片,萧寒随即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吃了些东西,再加上药物作用,他睡得很沉,但仍旧梦不断,碎片般飞来飞去。
半夜嘴干萧寒挣开眼睛,发现韩笑靠在他旁边的床帮上看书,就穿着一条单秋裤,上身更是穿着萧寒的睡衣,很性感的样子,不由想起高考前,心里痒痒的。
韩笑发现萧寒睁开眼,放下书伸手摸他额头:“我觉着好像退烧了!”
萧寒坐起来说想喝杯水,韩笑下床穿鞋发现萧寒一直盯着她的紧身秋裤,不由脸红,但装没看见出去客厅倒了一杯水又进来。萧寒拿起床边的温度计,甩了甩夹到咯吱窝。
喝了一杯水,聊了几句,觉着时间差不多萧寒拿出温度计,不到三十八度,真的开始降温。
两人都大喜,这已经初步判定萧寒没有感染非典,随即萧寒又吃了药,韩笑弄了盆热水,用俩毛巾轮番给他物理降温。
天蒙蒙亮,萧寒的体温基本恢复正常,只是感冒的症状让他有些难受罢了。
尽管后怕,尽管觉着太小心,自己吓唬自己,但俩人仍旧有点劫后余生的激动。
韩笑打了个哈欠:“我给你弄早饭,一会得接班去呢!”
萧寒伸手拉着她,然后站起来轻轻把韩笑推倒在床上,韩笑想拒绝、想挣扎但没有动,只是微微闭上眼睛,她听到萧寒咽了下唾沫:“你睡会吧,我去弄早饭。”
听着萧寒出去轻轻带上卧室门,韩笑害羞的笑了,心里话:这个家伙还是老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