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是陈子锟的养子,却让女秘书来抚养,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不过陈家的事儿向来不能用常理衡量,只要老爷乐意就行得通。
“好吧,回头让管家安排一个老妈子,一个奶妈,照顾小南的起居,脚掌矫正的事情就交给医生,咱家添丁了,摆酒庆贺。”陈子锟对刘婷的话未置可否,先把孩子的生活治疗给安排妥了。
听说陈子锟收养了一个孩子,陈公馆当晚高朋满座,都是来贺喜的人,光炼乳就送了几十箱子,小北和嫣儿也很兴奋,突然间多了一个小弟弟,孩子当然最开心,嫣儿还问姚依蕾:“妈咪,我也是捡来的么?”姚依蕾说你是天使赐给爹地妈咪的。
一家人其乐融融,六百里外的南京,雪化时节,格外寒冷,三山街附近的一座民宅里,红玉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呆呆的看着床边的空摇篮,家徒四壁,能卖的都卖光了,家里没米没菜,已经断粮,自己也没奶水,孩子不送出去,真的要饿死。
王泽如一直在外面抽烟,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儿子清脆的笑声,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王泽如的眼泪在这寂静的夜晚扑簌簌的流下来,抽完最后一支烟,他抖抖衣服回了屋子,躺到了红玉身畔。
“上个月,小李夫妇被特务抓了,孩子被送到育婴堂,三天就冻死了……我做的是杀头的事情,随时可能被捕,我不想连累你和孩子,儿子送出去未尝不是好事,睡吧,明天还要去地下印刷厂。”
红玉依然呆呆的看着摇篮,良久才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过了很久,她依然没有入睡,身旁的那个人也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
陈青锋是个很细致的人,擅长揣摩别人心思,有些事情不用陈子锟吩咐就会主动去做,唐嫣和陈子锟有过一段,这事儿身边的人都知道,如今唐嫣已嫁作他人妇,而且还从事着如此危险的行当,随时可能被捕,适当照应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唐嫣住在法租界里,国民党特务没有执法权,但往往会采取秘密抓捕的方式,不得不防,陈青锋派了两个弟兄,没事就骑着脚踏车到唐家附近转悠一圈,看看动静。
唐家对面弄堂的一间屋内,两个人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情况,其中一个年轻人道:“徐组长,这两人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已经持续三天了。”
徐庭戈道:“看样子不是巡捕房的便衣,不晓得是不是戴笠的人。”
年轻人道:“很有可能。”
徐庭戈端起望远镜,盯着远处窗户里正在奋笔疾书的男子,嘴角翘了翘:“不能让戴笠的人抢了先机,提前行动吧。”
年轻人道:“要不等行动组来了再说?”
徐庭戈道:“等不急了,这种事情必须当机立断,出了事我负责。”
两人下楼,拿出撸子检查了弹夹,匆匆出门,直奔唐家,砰砰的敲门:“查水表了。”徐庭戈向另一人打了个手势,年轻人绕到后门去了。
“等一下,就来。”楼上下了一个男子,趴在门缝看了一眼,迅疾上楼,将阳台上的一盆花搬了下来,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小手枪推上子弹藏在身上,然后直奔后门,刚出来就被绊倒在地,手枪顶住了脑袋。
徐庭戈从前面绕了过来,打量着这个男子,半旧棉袍,清瘦的脸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指上有墨水痕迹,这张脸他每天都在望远镜里看到,实在太熟悉了。
男子坐了起来,推了推眼镜,冷笑着看着徐庭戈:“查水表的?”
“绑上,带走。”徐庭戈面无表情,用黑布将男子眼睛蒙上,双手绑起,正要押走,忽然弄堂口处有两个巡逻的安南巡捕经过,看见这一幕以为是绑票,急忙吹起了警笛。
事情败露,徐庭戈和他的助手丢下男子就跑,奔到路口,却被听到警笛声赶到的三枪会便衣拿下,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两个党务调查科特工只好束手就擒,连同那惊魂未定的男子一起被送进了法租界巡捕房。
男子自称叫鲁平,是一个卖文为生的自由职业者,和妻子唐嫣租住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为何被绑架,巡捕从他身上搜出一把上膛的掌心雷,他立刻便不说话了。
徐庭戈出示了派司,法租界巡捕房可不甩你什么中组部党务调查科,依旧戴着铐子,直到负责政治案件的程子卿赶到,才给二位解了手铐,口称误会。
“程探长,这个鲁平是我们调查科缉捕的要犯,烦请巡捕房方面帮个忙,引渡到上海公安局。”徐庭戈提出要求,程子卿面带笑意:“好说,好说。”
外面进来一个巡捕:“探长,电话。”
“少陪。”程子卿出了牢房,来到办公室拿起话筒:“哪位?”
“哦,是陈主席啊,侬好侬好,是这个案子啊,好说好说,阿拉晓得哪能办了。”
回到牢房,程子卿满脸堆笑:“对不起徐组长,刚才是巡捕房法国长官打电话来,案子捅到上面去了,兄弟爱莫能助,人暂时不能移交给你们。”
徐庭戈无奈,只好悻悻离去。
……
唐嫣从外面回来,离得老远就看到自家阳台上的一盆花不见了,立即转身离去,跳上电车直奔英租界,再三确认没有盯梢后才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定了定神,找侍者借了电话,给自己的老东家,申报老板史量才打了电话。
史量才在上海滩还是有些分量的,一个电话打到巡捕房,很快得到消息,原来鲁平是被当局扣押了,至于什么罪名,对方语焉不详。
对于唐嫣来说,这已经足够,组织上都是单线联系,暴露以后首先要保证的是上级机关的安全,此时此刻她谁也指望不上,只能自己展开营救工作。
事关租界巡捕房,谁说话都不好使,唯有一个人,那就是曾和自己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陈子锟。
此时,陈子锟正在家里和一帮人探讨局势,最近上海气氛紧张,黄浦江上的日本驱逐舰都将炮口瞄准了华界,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慕易辰道:“我不相信能打起来,日本已经吞了东北三省,要消化一段时间,再说上海是国际化大都会,英美法绝对不允许日本染指上海。”
李耀廷也附和道:“小日本虚张声势而已,和美国人英国比,他们还差的远呢,我觉得上海也打不起来。”
陈子锟道:“二位有所不知,上海的日本驻军以海军为主,日本海陆两军向来不和,陆军拿下了东北,拔了头筹,海军岂能示弱,上海乃我国经济命脉所在,攻下上海,政府的咽喉就被掐住了,我担心他们会铤而走险。”
慕易辰道:“日本政府为了东北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国际质问,怎好再开战端,把英美惹急了可没他们的好果子吃。”
门外传来一个女声:“我不这么认为,日军必然选择上海下手,而且就在近期。”
进来的是刘婷,怀里还抱着孩子,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侃侃而谈:“欧美大萧条波及到了日本,再加上中国反日情绪激烈,日货没有销路,对华贸易比去年降低百分之三,出口下滑,失业率大幅增加,日本政府如同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此时急需一场战争来刺激国民,刺激经济复苏。”
“可是他们已经占了东三省,难道还不够么!”慕易辰拍案而起。
刘婷冷笑:“当然不够,日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乃至东亚,不错,他们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东北,但正是为了把这块肉安安稳稳的咽下去,就必须再打上海。”
“我不懂了,刘秘书你给说道说道。“李耀廷也糊涂了。
刘婷道:“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拿下上海,即可与中国政府做交换,东北和上海,只能留其一。”
李耀廷暴怒道:“他妈的凭什么,东北和上海都是中国的,啥时候轮到小日本做主了!”
刘婷道:“弱国无外交,要么留下其一,要么都失去。”
慕易辰道:“我懂了,日本想以上海为人质,换取中国政府正式割让东三省。”
刘婷道:“现在是二十世纪了,不会再有割让领土的事情发生,介于英美列强的干涉,日本的吃相会相对文雅一些,比如在东北扶持傀儡政权,事实上他们一直在这么做,只不过张氏父子没答应罢了,据说寓居天津的废帝溥仪已经秘密到了长春,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陈子锟赞道:“刘婷,你对时事的分析很到位,据你看,爆发战争的可能性有几成?”
刘婷毫不犹豫道:“九成九!”
众人皆惊。
“关东军用一百天打下东三省,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中国的不抵抗政策反而刺激了他们的野心,与东北相比,上海更加脆弱,只有十九路军驻防,大家都知道,十九路军不属于中央军序列,而是广东军队,东北军在本乡本土都不抵抗,广东人凭什么保卫上海?所以战端一开,他们势必撤走,对日本而言,攻占上海基本没有风险。”
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刘婷分析的入骨三分,九一八事变之后,杨虎的淞沪警备司令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蒋系和汪系都能接受的粤系中亲蒋的陈枢铭,上海防务亦由十九路军负责,按照蒋介石的作风,打起仗来肯定先消耗杂牌军,十九路军肯定不当这个冤大头,如此一来,上海必失!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李耀廷才道:“说到底,英美是不会为了中国人和小日本撕破脸的,上海完了。”
楼梯声响,双喜上来报告:“陈主席,唐记者来访。”
“请。”陈子锟旋即前往书房会客。
唐嫣的气色不是很好,急火火道:“我丈夫被巡捕房抓了,我知道你和程子卿很熟,能不能帮个忙?”
陈子锟道:“你丈夫是谁?”
“他叫鲁平,是个文人,平时帮杂志写点文章,以稿费为生。”
“不对,他真名叫麦平,是地下党!”陈子锟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