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冷雨裹挟着脏灰色的雾,笼罩了克洛维城的晴空,仍未熄灭的路灯犹如星星般为车夫们指引方向,甩动着鞭子指挥马车在泥水四溅的街道间穿梭。
被洒了半边身子的路人除了咒骂两声,也就只能裹紧又冷又湿的外套继续快步赶路,望着街道旁咖啡馆的窗户,眼神向往,却不敢驻足。
圣徒历一百零一年十二月初的克洛维城,就是这么个让人焦虑到不敢停下来喝杯咖啡的地方。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过工地马车留下的泥泞,穿着黑色高领皮革风衣的男人压了压帽檐,瞥向墙上的招工启事。
被雨水淋湿的广告纸死死黏在倒闭的咖啡馆大门上,模湖的字迹还能看到“护厂队名额已满,有一技之长者优先”的字样。
护厂队…这不是什么新鲜的词汇,很早之前克洛维城的企业主们就会在办工厂的同时招募些小混混,给他们配发些武装充当打手
当然还有更高级的“玩法”,有钱的贵族会直接雇佣安保公司,毕竟他们经验丰富,装备精良,足以应付绝大多数情况下的问题。
不过这两种类型,现如今都已经过时了…顺着围墙,男人目光望向正前方,恰好有人群正从街道经过。
标准的纯色制服,整齐统一的军用来顿步枪连带全套装备,走在最前面的人手里甚至还举着一面三角形的旗帜——刚来的外乡人,会误以为这就是克洛维城负责治安巡逻的军队。
但这些看上去比军队还纪律严明的人群,真的只是某个工厂护厂队的工人罢了。
两个厂的护厂队在接头相遇,换成过去,多半会对自家老板的竞争对手大打出手,这种外城区的琐事甚至多到了没有报纸愿意刊登。
众目睽睽的街道路口,双方的领队先是让身后同伴停下,随即主动上前,像个绅士似的朝对面的领队脱帽致敬,而后彼此继续前进,谁也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
全副武装的两拨人在街头碰上照面,甚至不足以令周围行人多看一眼,依旧急匆匆的赶路,仿佛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而这样的“奇观”,只不过是最近半年才出现的情况,却已经被大多数人习以为常。
就在男人颇有些感慨而摇头的时候,一道身影突然拦在了他的正前方:
“这位先生,请留步!”
他打量了下突然挡在自己面前的护厂队领队,足足过了五秒才开口道:
“……有事?”
“看您的样子,应该是刚刚从白湖区过来,准备前往腓特烈大街吧?”护厂队领队摘下帽子,彬彬有礼道:
“是这样,我们恰好有个逃跑的工人流窜到了内城区,有人说看见他在公园那边卖报纸,能向您打听一下吗?”
“卖报纸,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平常不看那东西的。”他微笑着摇摇头:“而且我也不在这边生活,只是碰巧有事经过。”
“另外再给诸位一个建议,如果我是那个工人,绝不会选择在这片街道卖报纸的,你们最好去别处再找找。”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克洛维大教堂就在临近的红专街,白厅警察巡逻最频繁的地方,如果真有没工作的流浪汉在街道上闲逛,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吗?”
“有道理!”领队立刻恍然大悟:“多谢提醒,我们这就动身——所有人,后队变前队,出发!”
话音落下,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工人整齐划一的原地转身,小跑着朝来时的方向离去。
“以前的护工队是应付黑帮混混,现在也被拿来对付自己人啦……”
低声轻笑着的男人望着护工队的背影,继续朝腓特烈大街走去。
或许是一眼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外套,让街边报童和拉客的车夫对他异常的感兴趣;嚷嚷着向他推销最新的独家新闻,反复强调自己的马车是多么的平稳,多么的快,愿意给他这位“有缘人”一个“真正的良心价”。
经验丰富的男人选择沉默,果然没走过一个街道,那些跑过来簇拥着他的人群就骂骂咧咧的离开了;然后又有新的报童和拿着广告纸的推销员像土拨鼠一样,从第二个街道的拐角跳出来。
享受着习以为常的热闹,他继续沿着雨雾朦胧的街道朝目标走去,一步不快一步不慢,刚好保持在人群簇拥着自己的程度。
和往常一样,腓特烈大街依然是个热闹又繁华的地方;外城区的混乱,内城区的震动都丝毫不能对这里产生任何影响;咖啡馆,烟草店,甜品屋,高级餐厅,俱乐部,裁缝铺,成衣店……
真正的贵族们不屑于来这种地方,外城区的工人们更是把这里当做幻想中的天堂;夹在二者中间的群体们整日操劳忙碌,用偶尔的闲暇时光和夜生活撑起了这片人造的美好景象。
甩开了人群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纯银的怀表,脸上露出了没有迟到的笑容,兴高采烈的走进了约定好的咖啡馆。
刚走进门,他就看到了自己的“贵客”——裹着崭新的大衣,像入冬的蜘蛛一样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面前除了一杯清水外什么也没有。
在说自己和那位先生是一桌的时候,他甚至从服务员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没能藏住的鄙夷。
“两杯咖啡,一份猪肉馅饼,一份黑椒熏肠,哦对了还有点心,我记得你们这里樱桃蛋糕做得还可以是吧,来一…不,两块吧。”男人随手把菜单仍回了服务员手里,顺带在里面夹了一张金币的钞票:
“咖啡记得有一杯不要加糖,牛奶拿过来我们自己放——不然别想要小费!”
慌慌张张接住菜单的服务员立刻表演了何为字面意义上的前倨后恭,用最快速度转身离去,男人则漫步来到餐桌前,敲了敲客人的桌子: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怎么什么也不点?”
“可这里的东西也未免太贵了!”
被吓到的客人勐地抬起头,满脸后怕的压低嗓音道:“一杯咖啡就要两块银币,巴掌大的蛋糕就要十块银币!”
“十块银币,换成粗糖都能买一大罐了,他们怎么不去抢?!”
“呃…可能是不需要,因为来这里的客人都会为了面子乖乖付钱的。”男人轻声笑了笑:
“何况这里可是腓特烈大街最新开的咖啡店,选用的咖啡豆可都是真正的上等货,点心款式更是紧跟帝国潮流,馅饼配方来自奥斯特利亚宫廷佳肴,猪肉和面粉也是豪门庄园里提供的,绝对有保证。”
“……所以这和他们价格贵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有了这些,他们就能理直气壮的抢你钱了——当然准确的说是我的钱。”男人笑了笑,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贵客:
“作为掏钱的那个人,我希望小约翰的肺病已经治好了,也喜欢他的新家。”
“是、是的,已经治好了——医生说他的病就是因为以前住的环境太过潮湿,同时缺乏卫、卫生!”
被质问的“贵客”连连点头,露出了感激的神色:“秩序之环在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用崇拜的眼神看我这个无能的父亲,我们一家全都对您感恩戴……”
“没有那个必要,我们是朋友,各取所需而已。”男人笑着摇摇头:“约翰先生,你的潜力和能力值得我的投资,您并不欠我什么。”
“所以相比较感激,我更希望您能够尽快展现出应有的实力,让我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很值。”
“如您所见,我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有钱人,和您过去一样靠工资过日子的,很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钱没能起到该有的用处。”
意味深长的一番话,让约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神开始变得游离不定。
而他则摆弄着桌上的水杯,继续开口道:“在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一队刚刚从这边经过的护工队。”
“他们说有个工人从工厂里逃走了,跑到这片街道卖报纸,还追问我认不认识这样的家伙。”
“嗨…您也知道我认识的工人只有您一个,倒是不知道您有没有卖过报纸。”
“但我还是告诉他们不用在这片费力气了,去别的地方逛逛说不定更有希望,可……”
“大人!”约翰突然开口喊到,表情犹如被雷电击中般颤栗不止:“我……”
“先别说话。”
轻笑着的他抬手拦住了对方,指了指正端着满盘佳肴,殷勤跑来上菜的服务员:“都花了这么多钱,不好好享受一下怎么行?”
沉默的约翰紧抿住嘴角,先是畏惧的盯着对面那人的眼睛,但很快注意力就被桌上的美味吸引了过去,喉头不争气的来回抽动。
男人没有撒谎,这家咖啡馆的樱桃蛋糕非常美味,咖啡豆也是瀚土进口的上等货;这些原本只会出现在贵族餐桌上的奢侈品,因为圣战的缘故变得廉价许多,流入到了餐厅和咖啡馆的菜单上。
物质从未有如今这般丰盛的克洛维人享受着难得的欢愉,连外城区的普通工人也买得起粗糖,喝得起牛奶了。
慢慢轻抿着自己的咖啡,男人打量着将满桌食物一扫而空还意犹未尽的约翰,非常礼貌的将餐巾递了过去。
“多、多谢,嗝!”
用力擦了擦自己油腻的嘴,约翰小心翼翼的将餐巾折叠好,非常娴熟的塞进了自己上衣口袋:“我、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是吗?那你以后大概会吃到再也不想吃它们的。”他挑了挑眉毛:“毕竟就算想,你现在也不可能回到外城区了。”
话音落下,约翰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忧郁的颜色。
“我…大人,我明白您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约翰再度结结巴巴起来: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真的,只要您不让我回到那个地方!”
“这是自然。”男人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没有人会想回到那个恐怖的地方,我甚至不敢相信换成我是你的话,会不会有勇气从那里逃出来!”
“但你既然已经从那里离开了,为了小约翰的安全和幸福,也应该和那里彻底做个了断。”
“我个人认为,把你知道的情报统统告诉我,就是最好的了断方式。”
“来,我们不着急,认真的回忆一下,你对我们共同的朋友‘悄悄话’,究竟了解多少?”
仅仅只是听到那个名字,约翰的身体又再次颤抖了下。
“我、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很少!只知道他曾经因为某些人躲了起来,不再轻易露面,甚至一度让不少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克洛维城那场暴动之后,悄悄…他又躲了足足半年,才又在老地方冒了出来,找回了他曾经的帮派和手下,重新在工人们里耀武扬威。”
“但这次的他和之前不同…呃,其实我也说不好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就是感觉他好像变得…变得……”
“对!变得自信了起来,没有以前那么胆小了,做事的风格和以前的‘老怀表’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在私底下露出胆小鬼的模样。”
“他还是以前那个胆小鬼,所以只敢在自信绝对安全的地方转悠,稍微发现一点儿不对劲的苗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碰巧知道两个他经常去的地方。”约翰吞咽了下口水,表情很是害怕:“就、就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到时候您千万别带太多白厅街的警察去,不然的话……”
“谁告诉你我是警察?”男人突然开口道。
“哎?”
约翰愣住了,像是发生了什么超出他认知的事情:“那、那您是……”
看着他那呆呆的表情,笑出来的男人站起身,凑到约翰身侧,用压低的嗓音冷冷道:
“克洛维审判所,首席审判官,科尔·多利安。”
“谨代表克洛维大教堂与教廷,感谢您为我们提供的关于叛教分子的重要情报,约翰阁下。”
“噗通!”
没有任何征兆,明明稳稳坐在椅子上的约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