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的日子过得十分稀松平常,宋氏开始每日往衙门方向跑,与龙丝也算是日渐熟悉。她本就问人委婉,耐性十足,与龙丝讲解绣活技巧也从来不巧言令色,一针一线都教得十分认真。
龙丝虽在之前抵触学习绣技,这会儿得了这么一个绣技师傅,她倒是对做绣活起了些兴趣。
然而宋氏却告诫她道:“姑娘是官家千金,将来嫁了夫婿,过去自当掌家,主持一家中馈方是正经之事。琴棋书画可陶冶情操,但万不可学得太精太妙,那是勾栏女子招揽入幕之宾的惯常手段,大家闺秀均不屑为之。至于绣活,姑娘也不必学就九九八十一种细致针法。姑娘的出身决定了姑娘今后的不愁吃穿,绣活做多了毕竟是伤眼睛的烦事,平日也不可多做。唯一的用处只在亲手为丈夫和子女绣一些贴身之物,聊表心意而已。”
龙丝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转而与宋氏讨论起如何判断走针步数上来。
莲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犹如她来的时候一般,未发出一丝声响。
包氏屋里,龙智巢正品着包氏娘家捎来的极品铁观音。莲儿学了宋氏的话,又默默退到了一边。
包氏赞叹道:“这位秦夫人果真不是寻常妇人,寻常村妇哪能说得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可见她的确是富贵人家出身……”
包氏看向龙智巢,迟疑道:“老爷,你之前说当今圣上有意抬高宋家,恢复宋家当年的声誉,那这秦夫人……”
龙智巢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方才小声与包氏道:“如今朝堂情况不明,圣上越发高深莫测。到如今,所有国中小国都让圣上收归囊中,那位……”龙智巢顿了顿,声音更加压低了些:“楚家小爷对筱雨到底什么个意思,这会儿还不清楚,但据我所说,他与筱雨的联系一直未断。”
包氏点了点头,龙智巢继续道:“圣上在一年前封了楚家小爷一个中书左侍郎的闲职,却让他随军前去平了江夏之乱,将江夏国纳入府县一级,正式拉开废小国的序幕。如今不过一年时间,楚家小爷便将所有的小国都替圣上夺了回来。圣上下一步,怕是要开始集权了。但就在这节骨眼上,眼瞧着正该蒙圣宠得圣恩的楚家小爷,竟然忽然就失了踪影,没了消息。”
包氏轻声“啊”了一句,急忙问道:“楚家小爷去哪儿了?”
龙智巢摇摇头,神色有些凝重:“按道理来将,楚家小爷回京之日,便是他功成名就名扬四海之时。可这个时候没了踪迹,却是让人捉摸不透了。也不知道是遇到了意外,还是圣上故意为之……”
龙智巢指了指西侧方向,那是龙丝的闺房,道:“若是我没料错,当今圣上有鸿鹄之志,废小国、集权中央不过是他的第一步。朝中同年跟我递了消息,如今朝堂上的风向变了,圣上似乎是要大肆启用他自己信任的文官,瞧着似乎是专程为了钳制以曾将军为首的武将。还屡次在朝堂上提及当初宋大学士的风采。懂帝王心思的人已经开始陈情,希望恢复宋大学士当年的声誉,寻回宋家遗孤。圣上如今还未正式颁诏,一旦颁诏,波及面广,秦夫人怕是也得回京谢恩去了。”
包氏点了点头,叹道:“皇恩浩荡,若是秦夫人能恢复宋家千金的名号,对筱雨来说也是一个益处。若那楚家小爷……”
说到这儿,包氏就忍不住焦虑:“楚家小爷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缘何寻不着人?”
龙智巢道:“李明德已经不见踪影如此之久,难免不是去寻楚家小爷去了。你我担心也无用,只能等李明德回来,再详细问问。”
包氏叹道长出一口气,禁不住想到将来的日子,对龙智巢笑道:“冬日一过,来接替老爷掌管北县的新县官便要到了……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也是有些舍不得……”
龙智巢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包氏的手道:“听说你那个爱闯祸的幼弟也去了京中,你在京中也算是有了娘家,无需担心太多。”
“是啊……”包氏点点头,感慨道:“没想到父亲也想去京中分一杯羹,我还道能在平州府站稳脚跟,已经是父亲最长远的目光了。”
龙智巢微微一笑,却未曾与包氏多说。
夫妻贵在坦诚,但有的事情,也不需要说出来让自己的妻子担心。
宋氏结束了上午的课程,龙丝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她,还道:“师傅明日可早些来。”
宋氏笑着应下。
殷婆婆送宋氏出了衙门,衙门外拐角街边,秦招禄搓着手站在雪地里等着。见宋氏出来忙迎了上去,谢过殷婆婆。
殷婆婆笑道:“秦二爷对秦夫人可真好。”
秦招禄笑着谦虚了几句,揽着宋氏的腰走远了。
殷婆婆回去对包氏道:“还是秦二爷来接的人。”
包氏点了个头,道:“这秦二能娶到秦夫人,也是他的造化。”
龙智巢叹道:“秦夫人到底是委屈了……”
包氏打从龙智巢说他见过宋氏起便心中痒痒,这会儿终于是忍不住问龙智巢道:“老爷说曾经见过秦夫人,那时是什么情景,可否跟妾身说说?”
龙智巢笑着打量了包氏一眼,无奈道:“夫人你呐……”
但龙智巢到底是回忆了当初,说给包氏听。
“那时候我才弱冠之年,自觉饱读诗书,虽祖上荫蔽不足,但好在家中也算是前朝没落贵族,在寸土寸金的京中多少也占有那么一席之地。察举取士,需要有才识之士的名帖作为荐帖,我恃才傲物,寻到了宋大学士的府上。”
龙智巢边说边笑:“宋大学士哪是我想见就能见的?每日有无数的人前来拜访宋大学士,我一个无名小卒,又哪能那么容易就受人待见?只能和其余一些与我年纪相仿,也是想走宋大学士这条路子的年轻学子一样,等候在侧。”
包氏忍不住插嘴问道:“宋大学士可有见老爷?”
龙智巢笑着摇摇头:“宋大学士家风良好,他会朝中同僚根本就抽不出时间来见我们这些人,但他府上的仆役却一点都不傲慢,上茶上点心,招待得我们脾气也无从发。我那时候本就无甚耐性,觉得等得麻烦,便借口出恭躲了出去,想着或许能寻了捷径,与宋大学士碰面,到时候便以我之文采让他对我心生好感,从而获得他的名帖,自此直上青云。”
包氏掩唇微笑,龙智巢也忍不住笑道:“人太年轻,性子不定,那时候的确便是这般想的。如今想想,虽觉得那时的自己太过愚昧傻气,但也可谓勇气可嘉。”
“真想见见老爷当年的风姿。”包氏笑了两句,又问道:“老爷可是在寻路的过程中,见着了秦夫人?”
龙智巢点了点头,道:“那时候正是春光灿烂的时节,我走到了一处小庭院,里面精心栽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架秋千悬在当中。我当时因找不着路心中烦闷,顺手摘了一朵花,便听到身后有人道,‘花开得不易,随它长在枝上多好,你为何摘它?’我回头一瞧,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瞧着身量不足,应当不过豆蔻之年,身上衣裳穿得清雅却不失华贵,身后还跟着老嬷嬷和小丫鬟,不用细想,便知道这是宋大学士的千金。”
“老爷上前搭讪了?”
“自然是与她搭话了。”龙智巢好笑地摇摇头:“我既然知道她是宋大学士的千金,又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哄一个小女孩带我去见他爹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对她讲,‘小生冒昧,小生只是仰慕这花开得如此灿烂,却觉得宋大学士的风采定然盖过此园中的花。’其余具体讲了些什么话我如今也记不清了,这句拍马屁的话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在我说了这句话之后,那小姑娘便轻哼了一声,说我胸中无点墨,让她身后的嬷嬷把我给赶走了。”
宋氏张了嘴半天没阖上,龙智巢笑得却很坦然:“谁没年轻的时候?年少轻狂,那会儿的我就是这样的。如今却是没那样的心境了。”
宋氏伸手盖住龙智巢的手,忍不住还是笑了,道:“秦夫人没记起你来。”
龙智巢道:“我模样有变,再说不过只匆匆一眼,她自然记不住我这个陌生之人。我却是因她那句‘胸中无点墨’记了她很久。”
龙智巢叹了口气:“想当年,秦夫人年纪虽幼,官家千金的架势却十足,待长成,以她的出身和品貌,嫁的即便不是朝中贵勋,皇亲国戚,也绝对不至于嫁一个乡野村夫。若是宋大学士能不那么仗言正直,秦夫人如今也不会是秦夫人了……除了相貌,已经寻不到当年那个小姑娘的一点气息。”
包氏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天子无情,命运无情,好在秦夫人没沦落娼籍,能嫁给乡野村夫,也算是造化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