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般画面如昙花一现般在陆九思脑海掠过。
紧接着, 他感到自己的神魂仿佛被卷入激流,不可抗拒地陷入漩涡深处。伴随剧烈头痛,无数光影交缠在他身周, 推搡着让他放弃挣扎, 任神魂消融在深渊之中。
他知道这是江云涯说的秘法起了效用。
喻示着对方神魂的深渊看着无比宁静温和, 充满诱惑。他正孤身悬在山崖上, 单手攀住石壁,只要轻轻松开手掌, 就能回到深渊温暖安谧的怀抱里。
旦生出反抗的念头, 脑袋便如被人用阔斧劈作两半,鲜血淋漓, 每一寸骨肉每一滴血水都在叫嚣着让他放弃。
陆九思最是怕痛。
这时却迟迟不愿松手。
对方如还有残存于世间的意志,定想活过来。可他也不想死。所以他不会放弃。
心念一动,在幽暗的悬崖上隐隐垂下株枯藤,陆九思当即双手紧握枯藤,拼尽全力朝上攀登。
来自深渊的迷雾笼罩着他,呼啸而过的山风也在耳畔低语。世间一切事物仿佛都在引诱他,告诉他深渊之下多么安逸温暖,他甚至不需要努力,只要纵身轻跃, 就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陆九思全然无视那些朦胧幻景, 在心中告诫自己那都是说来骗人的谎话。
计不成,那些萦绕在他身周的光影陡然一变, 复现出他此世种种痛苦的回忆。有在学院中被教习点名回答提问, 当众出了大丑的;有被同窗挑衅,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笑柄的;甚至连他为江云涯发愁的场景都没有遗漏。
只要他松手,这些说不上愉悦的记忆都会为虚无。
陆九思喘了口气, 紧紧拽住意念的藤条,对那片深渊:“这些事我确实都挺讨厌的,有时做噩梦都会想起来被温教习提问,答不出来,无地自容。”
“我也不爱被人说成是红颜祸水,好像整日除了勾引男人什么都不做。分明我更爱翻翻话本,下山吃喝。”
深渊如同感受到他的犹豫迟疑,剧烈的头痛稍有缓解,至少不再让他无法思考。
“说错句话气跑了侣,没做个剑修反倒入了歪门邪道,原本有机会举成名却好心让给了同窗,从此沉沦下僚……”陆九思,“不好的事,谁都会想要忘记。”
深渊报以轻快的风声,似是鼓励。
陆九思:“但世间哪能只有好的事呢。气跑了侣,痛定思痛,才能把人追回来,和和美美。没做个剑修,才发现自个儿志不在此,做些旁的事更有天赋。不能一举成名,几经沉沦砥砺,反而成功破境……倘若没有不好,这些好事便也都不在了。”
“只说我罢,被温教习骂了遭,才看进些书,被人在背后非议,才打赌赚了不少银子。”
“江云涯……愁啊,确实愁。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被关在这破冰棺里遭罪受呢。”
陆九思歇息够了,只觉浑身上下又充满了斗志,可以和那深渊再战上百八十回。他握紧藤条,尽管肩上仿佛压了数座大山般沉,还是勉力朝上攀爬了半丈有余。
深渊云卷云收,风涛怒吼。
陆九思想到在那走马观花般看到的记忆中,那位小师叔和江云涯相处的画面总是和睦的、温馨的,而他们两人之间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片刻。
这时能想起来的,时是江云涯裹着棉被在他床榻上打滚,被他斥责通,委屈穿上衣裳;时是江云涯坐在桌边等他回来,灯花落尽,昏昏欲睡还在勉力支撑。
陆九思:“便是这样,我也不愿从来没遇见过他。”
冰棺倒竖之际,殿中三人俱回首看去。
最先有所动作的是那魔修。他的剑原本直刺棺盖,被江云涯与澹台千里联手挡,困顿不前,见到冰棺倒竖,剑身当即悬空转,寻隙再进几寸!
江云涯与澹台千里极有默契地同时出手。
在两真气的夹击下,那柄剑猝然偏离原本疾飞的方向,朝另一处斜刺而去!
剑声长鸣,撞上冰棺侧壁!
锋利的剑尖深深插入棺盖与棺身的缝隙,剑气所激下锋刃在空中以极快的速度来回震荡,将原本细不可见的缝隙扩开到半指粗细!
剑锋在转瞬间穿透棺盖与棺身的相接处,从冰棺另一侧疾飞而出。
冰棺无声分作两半。
侧为棺盖,侧为棺身。
两本均倒竖在大殿之中,在道剑穿棺而过后,倒向截然相反的两边。
澹台千里金眸一转,急跨数步,长臂伸展稳稳扶住棺盖,连同被束缚在棺盖上的人也扶稳。
倚在棺盖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被严冰所冻,陷入沉眠。
“还醒着吗?”澹台千里沉声道,“张嘴,吃药。”
“还成,没事,用不着,有劳阁下。”陆九思徐徐睁眼,缓慢说。他面色苍白,浑身还在发颤,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个字个字艰难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澹台千里取出疗伤的丹药,听他此言,并未收回手,反倒飞快地拧开瓶盖,取出丹丸,硬塞进他口中。
没水可以配服丹丸,陆九思吃得苦不堪言,费了大的劲才将指甲盖般大小的丹丸嚼碎了吞咽下去。
澹台千里皱眉:“怎么还在抖?”
陆九思费劲道:“阁下要是能好人做到底,不如帮我解开冰环。”他抖得这般厉害,既有受了创的缘故,大半还是被冰棺冻的。
澹台千里微蹲下身,双指捏住冰环,指尖错,便将坚固无比的冰环捏作碎末。
棺盖轰然倒地。
陆九思失了依持,险些也摔倒在地,好在澹台千里眼疾手快地搀住他臂,令他倚靠在自己身侧。
这些事澹台千里做着并不习惯。他身处上位,无论是弯腰替人解开束缚,还是在受伤时递上丹药,原本应当有另外人争着抢着来做。
但冰棺裂作两半时,那人扑向了另一处。
江云涯扶稳棺身,双臂平托着冰棺端,轻轻将它放回地上。他的动作轻柔又缓慢,哪怕怀中是一具没有任何温度的冰棺,也不见他神色中有丝毫疏忽怠慢。
他甚至丢下关乎身家性命的饮冰剑,就为了能双手托稳冰棺,不让冰棺在倒地时有丝震颤。
冰棺稳稳放回地上,江云涯卷起衣袖,低头擦去掌心沾上的鲜血。棺身上的鲜血太多,他掌心的伤口又在托棺时再次裂开,是以无论怎么擦拭,双手都是一片猩红。
江云涯低垂着头,默默将双手负在身后,这才犹豫着、试探着、按捺不住欣喜地朝冰棺中看去。
“小师叔……”
“不用看了,他没有醒。”陆九思站在三丈开外,看着人一棺开口道。
他还清清楚楚记着经历过的事,说明在神魂的较量之间对方并没有占上风。在冰棺被道剑破开前的短短瞬间,他甚至有种隐秘的感觉,来自深渊的云雾山风都萦绕在他身周,同他朝山崖攀去……这场较量,说不定他才是胜者。
他的神魂既然没有被牵引到对方体内,棺中人自然也不会醒。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
江云涯听得陆九思沙哑的声音,身形僵,却没回头。他执着地看向棺中,像是在期许着下次眨眼,下次吐息时,就能看到棺中人睁开双眼,像从前样对他微笑颔首。
“……不会的。”江云涯轻声道。
陆九思沉默以对,江云涯原本也没指望着听到旁人答复。他只是在尝试说服自己,才能拥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江云涯喃喃自语,双膝弯在冰棺旁跪下,上身探入棺中,双手轻轻揪住棺中人的衣襟。那身华服被他拽出了几丝褶皱,他当即松手,又似是隔着虚空捧住对方的脸颊。
这是许久以来,他们最为接近的时刻。
即便他得不到任何来自对方的回应。
“不可能会出错的。”江云涯俯视着无比熟悉,在沉沉睡梦中也不会忘却的面孔,“定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只要改了,小师叔就会回来的。”
他将双手紧紧贴合在冰棺侧旁,粗粝的纹案线条摩挲过掌心,伤口当即又涌出许多鲜血。那些汇聚在棺边、有如水洼的鲜血也被他飞快捧起,注入凹陷的纹理中。
可冰棺已分作两半,施行秘法时必须借用的纹案也已残损不全,不管他注入多少血水,冰棺上也没有再泛起一阵光芒。
江云涯的双眼也渐渐暗淡下去。
忽的,他凝视着棺中人的面庞,低声:“从前我偷看过小师叔写的话本,说是异国的貌美女子被魔修诅咒,陷入沉睡再没醒来……”
他屏住呼吸,珍而之地俯下身。
陆九思只能看到他将上半身探入冰棺,不知他做了什么,心口却是没来由地一热,连双唇都像是被火灼烧过般,烫得他忍不住伸手捂住。
与此同时,他仿佛听到脑海中响起一声喟叹,转瞬散若云烟。
江云涯直起身子,又安静地等待了片刻,才垂眼道:“然,这也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