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劾举来俊臣,因他有四大罪状。”大殿中人人凝气屏息,竖起耳朵听着王循那铿锵有力的话音。
“其一,曰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来俊臣家中财货、田产都是从他经办的案子之中捞取来的,他家中的妻妾更几乎全部是从他经手的‘罪犯’家中掠得。更有甚者,他见了清白人家的女子长得姿色不俗,便厚颜索取,若是索取不得,就编造罪名,对人家进行威逼、恐吓甚至强抢。总之,就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想当初,来俊臣以一介布衣之身,家徒四壁,如今却有着如此多的家资,可见一斑。”
来俊臣轻轻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鼻哂。王循所言是不是事实,天下皆知。可就算这是事实,也没人敢出来举证,而且这些事情也并不是武则天关注的。武则天并不是幽居深宫、诸事不问的糊涂皇帝,来俊臣的这些所作所为,她就算不完全知道,至少也是略有耳闻。若是她会过问的话,早就过问了,何至于等到今天!
就像一个完全不通世故的愣头青一样,王循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自己弹劾的对象鄙夷,继续说道:“其二,曰滥用酷刑,罗织罪名。凡是进去过丽景门诏狱的都知道,来俊臣与其党羽私设了一套枷锁,叫什么‘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等等,陛下、诸公你们听听这些名字,何其可怖,何其灭绝人性。识想一个正常的人见到这些可怖的刑具,岂有不胆战心惊的,这审问还用进行下去吗?这些案子的所谓审谳,不过是来俊臣在自说自话而已,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公平,哪里讲什么证据?”
来俊臣没有说话,他甚至都都没有抬一下,似乎对于王循的控诉不屑反驳一般。
而武则天的脸色却不由得阴沉了下去。
来俊臣审问的这些“犯人”是不是冤枉,武则天并不是全不知晓。事实上,来俊臣诬告的那些大臣里面,有一些的确是他自作主张牵扯进来的,而更多的却是她武皇指使来俊臣构陷的。
作为一个女皇帝,武则天比一般的皇帝更没有安全感,她对于自己的臣子从来就没有放心过。她一直觉得有太多人总在时时刻刻垂涎她的御座。这些人或者是李唐的遗老遗少,受过李唐的恩惠,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生出了野心,想要取她本人而代之。
武则天把这些人都作为自己心目中的政敌来对待。为了防患未然,她决定以杀戮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宝座。而这些人就是她屠刀指向的第一批人。
不过,这种以欲加之罪杀人的事情,是绝不能让天下臣民知道的。若是天下都知道这些冤魂的幕后黑手竟是她圣皇陛下,就算她在强悍,这宝座也无法继续坐下去了。而来俊臣就充当了这样一个侩子手的角色,罪名自然也由他担当。
表面上看,一切都是来俊臣在擅自做主,屠戮大臣。可事实上,若是没有武则天的默许,以来俊臣的身份,如何能擅自杀掉这么多公卿大臣呢?
所以,王循以这种罪名来控诉来俊臣,看似咄咄逼人,实则是有自撞南墙的嫌疑。非但无法伤及对方,反而有可能波及自身。
听着王循洪亮的声音,上官婉儿的眉头也不由得轻轻地蹙了起来,望向王循的眼神里,蓦然间多出了一种同情之色。她已经能够看见,在不远的将来,来俊臣的那些“定百脉”“喘不得”之类的枷锁套在王循身上的样子。
“其三曰滥杀忠良,欺君罔上。”王循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亢奋。
“来俊臣这厮不仅对自己的罪犯施加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且一旦罪犯不肯招供,他就会狠下毒手,滥加杀戮,然后以‘畏罪自杀’的名义报上来。诸位试想,一个人全身戴着枷锁,身上又受多处重创,动弹兀自不可得,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而更为令人发指的是,每次当陛下天恩浩荡,传下大赦制书的时候,为了斩草除根,他总是要先将牢里的重罪犯人屠杀殆尽然后宣谕。如此恶魔,简直天人共怒,不杀不足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哪,陛下!”
面对着王循慷慨激昂的陈词,武则天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阴翳,目光中的寒意也是越来越强烈。她已经看出,这王循绝对是一个忠臣,若不是像今天这么莽撞的话,倒也可以重用。可惜,除非今天的事情就此打住,否则,他总纠缠在这些事情上,武则天难免要拿他开刀,以戒来者。
“来爱卿,对于王爱卿的控诉,你有什么需要辩解的吗?”略略调整了一下心绪,武则天立马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一般人根本无法从她的脸色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这一刻,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个不偏不倚、执法如山的裁决者。
来俊臣却知道既然武则天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证明他的反击时间已经到了,他又如何肯错过良机。当下,他顿首道:“陛下,王循所言,句句含血喷人,还请陛下明察。臣这些年以来,一心一意为国锄奸,得罪了不少李唐的遗老遗少,他们总在寻觅一切可能的时机
来中伤微臣、构陷微臣,企图除掉微臣,以达斩去陛下臂膀的目的。陛下,他们这些人明里看起来是想要对付微臣,实则是把目标指向了陛下您哪!臣出身卑贱,又无才无德,对于这惶惶的大周皇朝而言,不啻蝼蚁,又有何足惜!可是,陛下若是中了这些奸人的挑拨离间之计,就难免亲者痛而仇者快了!还请陛下明察,明察呀陛下!”
来俊臣一番话声泪俱下,简直是撕心裂肺。不知道了看他那痛心疾首的样子,难免要为之动容。可谁又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放声大笑呢?
忽地,一个声音传来——
“陛下,来俊臣这是一派胡言!”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司刑寺少卿徐有功端着一块笏板越众而出,来到王循身边跪下,道:“来俊臣国贼也,天下欲此人死,犹久旱之望甘霖。陛下不可轻信此人一面之词而枉杀忠良!若是来俊臣心中无愧,臣倒是愿意重审他昔日经手的案子,是非曲直,一审便知!”
虽然按照预先的设想,徐有功是要等到后天出场的。但他是个急性子,虽然和王循并不是一路的,见到王循也弹劾来俊臣,就不自觉地把他当作了自己这边的人。见到王循似乎有顶不住的趋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计划,立即站了出来。
来俊臣见新出来的这位是徐有功,还真有些忌惮。徐有功是朝中罕有的硬汉子,也是唯一一位曾经不止一次落在他的手里,却总能在最后关头脱难的大臣。说实在的,来俊臣已经十分不愿意和他面对面了。只可惜,他躲着徐有功,徐有功却总是主动找上他,让他屡屡躲无可躲。
武则天见徐有功出列,也是略略迟疑了一下。作为一个皇帝,没有不喜欢徐有功这样的耿介大臣的。若非出于对徐有功的欣赏,她也不会屡屡从刑场上将徐有功赦回来。只是,欣赏归欣赏,武则天有时候还是很希望他能改变一下自己的性格。
“徐有功,你莫不是和王循早有勾结?”不等武则天开口,来俊臣率先发难。
徐有功哼了一声,里也不理他,转向武则天道:“陛下,臣和王循之间,从未说过一句话,更谈不上勾结。不过,今日之后,臣倒是要和他好好亲近一番。如此忠臣,国祚之福啊!”
徐有功的出列有些出乎王循的预料,看着武则天怔怔不说话的样子,他知道拿出杀手锏的机会提前到来了。
“陛下,臣还要控诉来俊臣,自比石勒,居心叵测!”